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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创作中的常见问题偶拾

时间:   2019-06-21 09:06

熊东遨

  诗词创作是一门艺术,除了掌握平仄、叶韵、对仗、粘联等基本规则之外,还须讲究立意、选材、谋篇、布局,以及文字提炼、语言驾驭乃至内容与体裁的关系等一系列问题。初学者往往容易挂一漏万,顾此失彼。这里,我将几年来在教学实践中遇到的一些常见问题略加整理,归纳为若干类,提供给学员朋友们作参考。

  一、“夹生”类

  在当代诗坛,煮”夹生”饭的作手不在少数,随便翻开一本诗词刊物,我敢说没有不带”夹生”饭的。犯这类毛病的人,多为格律娴熟者,“火候”往往差在文字驾驭上。请看例作:

  晚郊闲步书所见(原作)

  白云山色隐,墟里起炊烟。新月穿云朵,鸣蝉噪竹园。

  松涛翻雨急,归鸟入林喧。仰卧青苔上,身轻漂若仙。

  晚郊闲步书所见(改作)

  白云遥瞩目,山影翠横天。古木喧归鸟,长河嵌落圆。

  涛翻松作雨,雾散石生烟。安得呼元亮,桃源写另篇。

  这首诗出自一位离休老干部之手,如果单从音韵、格律上看,已经完全符合规范;然而若从语言、艺术方面要求,则又问题多多。

  起句的”山色”便不宜”隐”去,题目既云”书所见”,一”隐”便难有”所见”了。只有让其显露些儿,方能引发无边情兴。故不如用”遥瞩目”取代后三字,以便预留余地,逗起下文。次句套用王维”墟里上孤烟”,易”上”为”起”,已属多馀,把”孤烟”变作”炊烟”,就更没有道理了。作者的原意,或许是想为”隐”字提供一点因由,殊不知”炊烟”一物,早已成为历史,今日的白云山,哪里还有它的踪影?诗一脱离现实,便无立足之根,因此,这一句就算王摩诘不提异议也难以适用。倘用”山影翠横天”这样的自家产品取代之,则不惟可脱因袭之嫌,且与上句水接云衔,构成了一幅美妙图景。中两联前四字结构相同,句型板滞,且用字理意多重合,如”鸣”“噪”“喧”等,加之取景亦不甚得宜,因此不作出大的调整恐难以撑持门面。综合四句考虑,首先应当让”归鸟”提前开声,并易”林”为”木”,凝集镜头,推出一”古木喧归鸟”的热闹画面。“新月”句自然淘汰,因其与鸟喧场景不符,月出则鸟安也。其次是需要另取一傍晚景观作下联,补足全景。用落日取代月亮,似较合适,作”长河嵌落圆”,便与上联配合得天衣无缝了。这五个字虽然同样出自王摩诘,但较俏皮,不至于丢了他老人家的颜面。“蝉鸣”一句也自动下岗,有了鸟喧,就不必劳动”知了”先生的大驾了。五、六句的改造略同三、四句。上联主要是调整字词位置,以免与三、四句同形;下联因”归鸟”前移,亦须另补,试拟”雾散石生烟”五字代之,其产生的错觉效果,应与”涛翻松作雨”不相上下。

  结联亦不甚妥贴,既是”闲步”,何得”仰卧”?且作者年事已高,卧于”青苔”之上,扯了湿气,腰骨痛起来可不是作耍的。更何况”漂若仙”之类话语(“漂”疑为”飘”之误),也不宜道得如此明白。诗到结尾须留余地,不必自家把话说足。把《桃花源记》的作者陶渊明先生请出来收拾残局如何?若以”安得呼元亮,桃源写另篇”收束,则此地风光之美妙便自不待言了。这样,就把无限的想象空间留给了读者,不至于让人一览无馀。

  下面这首咏物诗,所犯的是同类毛病:

  夜来香(原作)

  庭前花簇下,寂寞又秋冬。雨滴横枝瘦,风吹叶影重。

  露清颜色淡,月白暗香浓。高洁谁可比?池荷与涧松。

  夜来香(改作)

  夜分瑶蕊绽,那复记秋冬。月下枝形瘦,风前叶影重。

  莫嫌颜色淡,自有暗香浓。高洁谁堪比?池荷与涧松。

  咏物之作,须具所咏对象鲜明个性,否则便是通用标签,随处可贴。此诗写夜来香,只具一般花的共,非夜来香专利所有,难说成功。

  起首便含混不清,哪有夜来香的影子?此处宜点破身份,扣住题目,方为正招。三、四句亦属随意笔墨,看似摇曳生姿,实则与本花无大关联;加之对仗不工,便作通用标签也差了成色。倘略加变易,继续扣住”夜”字写,情况却又不同。“月下枝形瘦,风前叶影重”,无形中不有了几分”夜来香”面目吗?

  五六句稍具意味,惟句型板滞(几与上联同形),改为流水对,通篇俱活。结语将就,“可”字违律,改作”堪”,问题便解决了。加工润色之后再来品味它,你的感觉会如何呢?

  二、“错位”类

  在诗词创作中(这里主要是指词),有一个虽非格律所要求,但已为历代文人骚客约定俗成的问题时常为初习者所忽略。这就是何类词适宜于用雄豪,何类词适宜于用柔婉。如《浣溪沙》《青玉案》等,通常不用豪;而《满江红》《金缕曲》等,则通常不用婉。由于词谱上没有这些规定,故初习者极易颠倒为之,选错词调,造成体例失谐。下边这首纪念建军节的小令便是佐证:

  浣溪沙•纪念八一(原作)

  起义南昌奏凯歌,长征万里震山河。齐心抗日勇挥戈。

  马列高擎声远播,天翻地覆扫群魔。中华民族立嵯峨。

  纪念八一(改作)

  起义南昌奏凯歌,长征万里扫群魔。中原抗日戈同举,半岛援朝剑共磨。

  马列高擎持理正,山河再造利民多。巨人昂首东方立,碧眼胡儿奈我何!

  此作通篇都是刚劲语,与例用柔婉的《浣溪沙》极不协调。就其语言风格而言,倒是与七言诗有几分相近。如稍为增益,扩充为七言律诗,似略胜原作。

  首句为典型的”老干体”,保留以存本色。次句裁去后三字,将第五句的”扫群魔”移入,“山河”留待后用。这一调整,顿使开篇显得堂堂正正。第三句略加改造,变易为”中原抗日戈同举”,用作颔联上比,另补入”半岛援朝剑共磨”一段史事作下比,共同撑起一半门面。“马列”一句,改造法同前,去掉”声远播”一类俗套,以”持理正”三字易之,上联也就似模似样了。下联得出亦不难,只须将前面省下的”山河”二字拈还,添些枝叶,扩充为”山河再造利民多”,其成色和上联相比,未必有差。颔联由于保持了”马列”,重整了”山河”,诗意方面也就构成了自然转折,足以和颈联一起,在篇中支梁立柱了。结语类同口号,无趣。不妨略取其意,改为”巨人昂首东方立”作第七句,另创”碧眼胡儿奈我何”七字收尾。这是不可或缺的一句,有了它,信心信念俱在其中,一股民族自豪之气便油然而生了。同样的题材,由词变为诗之后,读起来味就不一样了。

  三、“贫血”类

  翻开各类诗词刊物,我们不难发现许多看似像诗,实则乏味的作品。这类作品,语言既通,格律也合,缺少的只是诗的意象与韵味。犹如一个人患了”贫血症”,外表似乎正常,实则经不起摔打。试看下边两例:

  垂钓(原作)

  闲来江畔去,身着绿阴浓。垂钓斜阳里,如诗如画中。

  垂钓(改作)

  摇荷春水碧,夹岸柳阴浓。闲向矶头坐,持竿钓画中。

  这首诗给人的印象是:只宜粗看,不耐细嚼。之所以不耐细嚼,是因为作者自己把话说尽了。如结句的”如诗如画中”五字,这种效果,本应由读者到诗中去体味,而不是由作者自我宣示。由读者从诗中体味到的”如诗如画”是含蓄;由作者自己说出来的”如诗如画”是浅陋。何况此诗的前三句,并没有描摹出动人美景,空喊一通”如诗如画”,是无法打动读者的。要想真正达到诗画般的效果,就必须在言情状景上深掘几层,创造出另一番天地来。现在让我们沿着作者的足迹,将此诗作一番调整、改造,再来审视其艺术效果如何?

  原作和改作,同是围绕”垂钓”做文章,一个自道是”如诗如画”,另一个则引而未发。到底谁是真正的”如诗如画”,两相比照,相信读者不难作出自己的判断来。

  游桃花源(原作)

  车飞高速漫游春,喜见山花色泽新。最是桃源风景好,归来犹念洞中人。

  游桃花源(改作)

  飞车遥探武陵春,十里桃花一色新。如此风光搬不走,归来犹妒洞中人。

  此诗文字、声律俱合规范,只是命意不新,费尽心思犹未脱俗。首句用字不经济,既云”飞车”,“高速”便应省略,难道谁还敢在闹市区”飞车”不成?次句寻常风光,随处可见,哪有半点”桃花源”特色?这就是所谓可以赠张三,也可以赠李四的”通用礼品”,若作”十里桃花一色新”,则与陶元亮”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自然绾合,成了此时此地的专利商标了。第三句也无趣,“风景好”应由读者从文字中去领略、体味,自家在那里说得天花乱坠,还不是空话一皮箩!末句也落常套,不如调换一个角度,不说”念”,偏说”妒”,于此诗或能横生出一段奇趣来。当然,这个”妒”字,前面须要蓄势,把原来的第三句改为”如此风光搬不走”,转合二句便成”弓开如满月,矢发似流星”了。

  另有一种“先天不足”类,情况与”贫血”类略有不同,也须补益才能成诗。请看下面的例子:

  友邻(原作)

  鱼虫鸟兽共生存,是我亲朋是我邻。滥捕滥戕濒灭绝,自然灾害必临身。

  友邻(改作)

  大家都住地球村,鸟兽鱼虫是友邻。便作羹肴亦何忍,只缘孱弱转宜亲。

  资源理合均衡享,生命焉能贵贱分。倘使一朝俱灭绝,断无人类可图存。

  此作选题、立意俱颇独特,语言亦明白晓畅,只是内容略嫌单薄,难起警示作用,必得送他四句,扩成一律,方能震聋发聩。

  首二句压缩成一句,尽量腾出空间,另补一句家常话作开头,强调人与动物之间彼此依存的关系。三、四句紧承”友邻”二字生发,对那些贪图口福,滥杀生灵者,既有批判,也有规劝,是篇中不可或缺的内容。句式上则略仿老杜《又呈吴郎》,由于所咏事物差别甚大,故不易为人察觉。五、六句进一步申述观点,强调众生平等,动物与人一样,也有权利享受地球上的资源,菩萨心肠,个中尽见。结联在原诗的基础上作了进一步深化,由担心灾害临身到肯定难以图存,在认识意义上完成了一个质的飞跃。

  做诗无定法,改诗亦然,通常情况下,修改多是原型更换,少量也有压缩的,如后文就有律诗改绝句、七言改五言的例子,象本题这样进行领土扩张的,怕是破了天荒。孰是孰非,且待时贤以及后人评说。

  四、“偏靶”类

  在诗词创作活动中,常常可以看到许多机敏的作者,能较好地捕捉生活中的新事物、新题材,却不善于选择切入的角度,以致描准了射不中,或射中了扎不深。上好的材料,造不出上好的产品来。下面三首例作,能为我们提供这方面的借鉴:

  神舟上天(原作)

  又报神舟访九霄,牛郎织女喜相邀。来年载酒同登月,不教嫦娥再寂寥。

  神舟上天代牛女作(改作)

  喜见神舟访碧霄,从今聚首不须桥。更期载酒同登月,莫使嫦娥有寂寥。

  此作抓住了一个李白、杜甫、苏东坡的时代无法想望的崭新题材,表现手法也具有几分浪漫色彩,可惜的是未能选准切入角度,以致射靶有偏,空负了已经到手的大好材料。此外,工艺上的粗糙也影响了现有角度的美感表现。如”相邀”多用于朋友,不适宜于夫妇;“教”字平声违律等。如果调换一个角度,剔除旁观者评头品足的成份,让牛郎织女现身说法,自己去感受现代科技带来的喜悦,情趣便会截然不同。

  从原作与改作的对比中我们不难发现,所谓角度调换,其实只是在题目中添加了”代牛女作”几个字,变二人称为一人称而已。就字面修改而言,只能算是微调;然而从方向选择的修正上看,却有四两拨千斤的意义。

  春联(原作)

  成双成对下人间,生死鸳鸯结墨缘。寻祖伊当在诗后,贴楹自会领春先。

  意随情造古今境,曲任心弹长短弦。最喜高格第一美,蓬门彩柱俱芳颜。

  春联(改作)

  成双成对影翩翩,生死鸳鸯结墨缘。寻祖伊当在诗后,报春人喜占花先。

  意随情造古今境,曲任心弹长短弦。最喜格高无势利,豪门寒宅乐同悬。

  题是常题,事为常事,然一经巧手手剪裁,便平添了许多情韵。诗中时见小疵,也时有天趣,这种有毛病,有味道的新蕾,胜过三家村醋酸夫子没毛病没味道的陈货何止一万倍。

  开篇用”成双成对”的”生死鸳鸯”作喻,赋予”春联”以十足的人情味,设想与众不同。惟”下人间”三字略嫌使巧,对联本是”人间”之物,没必要将他们划入”神仙”行列,那样反会失去本真。改作”影翩翩”就好了,别的且不论,单从形象上讲,也要比原句丰满得多。

  颈联上比好,论定春联历史地位,自然成理;下比太弱,几不成诗,改作”报春人喜占花先”,外形依旧,意蕴全新,始足与上联相抗。五、六句信手裁成,表述极为到位,且能活用格律变通,增强音节效果,是为难得。

  结联有明显问题:上句”格”字违律,“第一美”也说得太满,分寸非宜;下句总体差了火候,有虎头蛇尾之嫌。须得突破原有的立意框架,才可成为全诗的亮点。

  深圳参观”明思克”航母有感(原作)

  航空母舰海中王,装备我军壮国防。隔岸凌波随可渡,一邦两制又何妨。

  深圳参观”明思克”航母有感(改作)

  昔日称王海上行,今朝俯首卧零丁。可怜大国威风失,第一伤心是列宁。

  原作的问题主要是联想的方向不妥,偏靶偏得厉害。试想:“明思克”号是俄罗斯一艘报废的航母,怎么能”装备我军壮国防”呢?事实上,“明思克”今日的身份是供游人观光的娱乐场所,往日的威风已经不再了。由于”壮国防”不能成立,所以后面的”隔岸凌波”二句亦失去了”根”。此作要改,就必须改变思维方向,重新立意。从今昔对比的角度另拟四句,或为一说也。持此与作者、读者商榷,不知以为然否?

  五、“臃肿”类

  诗词以精炼为要,能用尽量少的文字表达尽量多的意思,才算得上是高手。常见有一类诗人,下笔总是难以自控,往往把能用五言表达的内容写成七言;能用绝句写完的东西拖成律诗。这种现象,可以称之为”臃肿”。在当今诗坛,此病较为普遍,兹略拾数例以为证:

  渡口菜农喜安庆长江大桥建成(原作)

  昔往宜城苦过江,舟车风雾接龙长。欣逢一座新桥阔,无耐千年老渡凉。

  北赏黄梅花吐艳,南栽青果地飘香。东流细浪琴轻奏,伴绘田园致富章。

  渡口菜农喜安庆长江大桥建成(改作)

  过江愁往昔,车马接龙长。一座新桥起,千秋古渡凉。

  北梅看吐艳,南果自飘香。从此天涯近,同书致富章。

  此作写安庆长江大桥建成后给菜农带来的种种好处,时代精神、生活气息俱有。失在用语牵强、拖泥带水。倘压缩成五言,效果似能胜出一筹。

  首句”宜城”二字可承题省略,道”苦”亦不如言”愁”。次句”风雾”太着拼凑痕迹,扫去为宜;“舟车”易作”车马”,可将”往昔”的时间跨度加大不知多少倍。

  颈联”阔”字多馀,长江上架桥,还能窄得了吗?且上下语意不畅,稍加删削,变平行为流水,岂不言简意赅?

  五、六句词语亦欠推敲:“赏黄梅”其意已明,无端复赘一”花”,便成蛇足;“果”有香不解自”飘”,偏要让贤与”地”,也有悖常情。去掉枝蔓,纠正偏差,留下十个字便成好句。

  第七句更是败笔,想长江”乱石穿空,惊涛拍岸”,是何等声威、气势,岂可以”细浪”状之!反用一句唐诗,作”从此天涯近”,于此题可谓恰到好处。结尾承前意稍作调整,整首诗便浑然天成了。

  此诗压缩成五言之后,比起原先的七言来,内涵是不是更丰富了呢?通过对照,我想答案是不难得出的。

  咏菊(原作)

  岸柳牵风伴白鸥,枫红云淡菊丛幽。怜芳欲把情怀敞,惜玉偏当傲骨留。

  宁愿枝头抱香老,不登楼阁避寒秋。生来自有天然美,衰盛随缘无怨尤。

  咏菊(改作)

  自归陶令宅,三径享清幽。簪鬓高情见,凌霜傲骨留。

  还将篱畔意,来饰桂边秋。香抱枝头老,凭谁说怨尤?

  此作拖泥带水一如前例,笔墨游离则有过之。整体压缩成五言,是为所宜。

  题目是写菊,却不知相对集中笔墨去描摹所咏对象的个性特征,偏要安排”柳”去”牵风”“鸥”来作”伴”,还要外加一片”枫红云淡”凑热闹。各类无关紧要的物事,开门便齐来应卯,“宾客”挤破了门洞,“主人”还有得地方容身么?真正的喧宾夺主了!这两句并非缺少美感,只是离题太远,白白浪费了好镜头,不如用”自归陶令宅,三径享清幽”破题为好。

  ”怜芳”“惜玉”二句,有拆用成语之嫌,于菊花也不甚切。“傲骨”可”留”,“情怀”则不必”敞”,前句作”簪鬓高情见”,暗扣着杜牧之”菊花须插满头归”,岂不甚好?

  后半重调次序,该并的并,该淘的淘,去掉”生来自有天然美”一类套话,于五、六位置安排一联流水对,通首便生动多了。

  不经过一番斫削,读者诸君能够看到真正的《咏菊》么?

  下面一例,同属此病:

  中秋夜饮(原作)

  偃酒三年末入唇,浅尝少许竟微醺。散披青发千丝秀,羞掩红腮双颊馨。

  邀月举杯杯溅泪,回身顾影影含颦。夜深衾冷难成寐,我与嫦娥共此心。

  中秋夜饮(改作)

  三年远脂酒,此夕竟微醺。秀发风前舞,轻红颊上匀。

  语花花溅泪,对月月含颦。心与嫦娥近,何时可共论?

  文字拖泥带水,意思含混不清,字浮于义,颇似时下某些官僚机构,犯了典型的”臃肿”病。开头便似水发货:三年戒酒,一朝竟醉,就这么一丁点意思,居然花了十四个字还未表达顺畅。作”三年远脂酒,此夕竟微醺”不好么?

  ”散披青发”形象不佳,“千丝秀”弥补不了,又不是梅超风驾到,用不着如此夸张。“羞掩”句亦欠自然,“腮”“颊”相去不远,有堆积之嫌,“馨”字出韵犹在其次。改作”秀发风前舞,轻红颊上匀”,始见”微醺”之意,形象会美得多,不然便成醉鬼了。

  后四句似有难言之隐,遣词命意,若不胜情。只是语句生涩,其情难以畅达,如”杯溅泪”“影含颦”之类,多在通与不通之间;结尾虽通,但一泻无馀,太过直了。好在材料现成,不妨略加补充、裁剪,另行拼出新图,庶几可得风神一二。

  六、“游离”类

  笔墨游离,生拼硬凑,牵强附会,似是而非,也是诗词创作中的常见病之一。此类病在即事、咏物之作中尤其流行。笔者手头的案例,多得可以单独编一本书。请看病案:

  山翁(原作)

  咱去山乡寄一廛,三间草舍半桑田。池滨鲤鲫金鳞脍,苑圃瓜蔬玉露煎。

  觅友敲棋芳草渡,携朋对酒杏花天。晨操夕舞形姿改,植树开荒百尺巅。

  山翁(改作)

  远住山乡乐似仙,三间草舍几分田。池捞活鲤和鳞烩,园摘鲜蔬带露煎。

  即兴棋敲芳草渡,消闲酒置杏花天。更思凉荫儿孙辈,植树开荒百尺巅。

  此诗原题作《翁婆夜话》,但篇中除了首句”咱去山乡”略见”话”意外,其余都与”夜话”无大关连。故先改一题,以使与诗意相符。

  首句与后文矛盾,听那口气,似是城里人想下乡”潇洒走一回”,但以下各句意思,又多是乡下人的行为特色。主人公的身份难以确定,通篇便无法理解了。作者下这一句,可能是受原题之累,今题目既换,便可根据全诗内容改作”远住山乡乐似仙”了。次句”半桑田”不大好,与上句的”寄一廛”一样,太多方言成份,非大众语言,改作”几分田”岂不明白晓畅得多?

  三、四句意思不错,但不够精当,“金”“玉”一类字眼,做作痕迹太深,如稍加调整,作”池捞活鲤和鳞烩,园摘鲜蔬带露煎”,便会更加贴近生活,自然有趣得多。别的且不说,只这”活”、“鲜”二字,就足以让城里人口水直流,羡慕不已了。何谓”乐似仙”?从这些小地方也可体会一二。

  颈联”芳草渡”“杏花天”两个特定场景设置得不错,可惜前四字差了成色。“友”“朋”犯复暂且不计,单上句的”觅”字就显得刻意了些。置棋局于”芳草渡”,不像是”觅”的结果,说是碰上了就来一盘还差不多。如改作”即兴棋敲”或会更具意趣。下句的相应调整,主要是为了成对,不过那潇洒、闲逸的程度,似也略胜原句。

  结尾一句极好,所憾者上句不能配合,抑制了它的闪光精神。试以”更思凉荫儿孙辈”七字易置于前,再来看它的效果,感觉会如何呢?答案大概不需要我说出来罢。

  下面两首词,属于不同游离体:

  浣溪沙•秋韵(原作)

  通幽曲径阻风尘,霜叶枝头黄叶匀。虫鸟秋歌醉客魂。

  逍遥不觉林深处,一弯碧水寄凫群。别有光景耳目新。

  浣溪沙•秋韵(改作)

  红叶新裁一色匀,凉生苔石净无尘。鸟歌虫语是秋魂。

  路向霜林深处转,影从云雁过时分。别饶清景在黄昏。

  此作名曰”浣溪沙”,仅字数同耳,余皆不协。看他开篇用平起,便知其于词律不甚了了。虽然如此,改造却又不难,因其各句之中,或多或少都有可供创造、发展的”词根”在。

  次句写”霜叶”,已略窥”秋韵”一二,稍加润饰,作”红叶新裁一色匀”味便十足了。将其放在前锋位置,谁说不是标准的”浣溪沙”?

  首句留他一个”尘”字,添补些”苔石”之类的物事,再加上一把雪种让其生出些”凉”意,挪后一个席位当”二把手”,不也称职得很么?

  第三句只需叫那”醉客”下岗,其余全部留用,另行分配工作,“鸟歌虫语是秋魂”,酒鬼一去,这七字便如仙女临凡,光彩夺目。

  过片二句,按律应以对偶为常格,原句不惟不对,且文意欠通,平仄又失,故有较大改动,几乎是另出新枝。尽管如此,细心者还是不难看出其中的”根”来:“路向霜林深处转”,目光并未离开原先的林地;“影从云雁过时分”,也不过是将原有的飞禽由”凫”换成”雁”而已。

  结语保留原句意思较多,与前两句相比,已算不得是改动,不妨把它看作疏通理顺吧。

  卜算子•读两首《咏梅》名作偶得(原作)

  驿外断桥边,百丈冰崖上,都有花枝俏斗风,傲雪而无恙。

  零落作尘泥,烂漫丛中望,作者身时意境缘,不会全同样。

  卜算子•读两首《咏梅》名作偶得(原作)

  七尺断桥边,百丈冰崖上,各有花枝俏出群,傲雪俱无恙。

  香染路边尘,笑踞丛中望,等是乾坤赤子心,岂必同模样!

  能抓到这样一个题目来做文章,实在是新鲜不过。词的大部分句子都是从两首名作中拈来,略感现成,命意也有偏颇之嫌。如能将陈句进一步化开,结尾的意思再深掘一层,就是一首很不错的词了。

  首句照搬放翁,太显眼,宜略为掺合以与次句成对。句首改”七尺”便好。

  第三句”都有”不如”各有”,“俏斗风”亦不佳,因下有”傲雪”,不要搞得”阶级斗争”的味太浓,作”俏出群”便冲淡平和了。

  歇拍句”而”字显得虚且无力,几近废置,这不叫填词,叫填空。换一个”俱”字,正好照应”各”,岂不便当?

  下片前两句亦不工,不是化不开就是粘不住,这两句只有改成”香染路边尘,笑踞丛中望”,才叫做”化合无痕”。

  结穴两句主要是立意不高,加上表达欠妥,活像一个蹩腿的足球评论员,只知道在场外说嘴。如果能从反的方面立意,用”等是乾坤赤子心,岂必同模样”来突出两位名家的人格,那便是名符其实的格高味厚了。

  如果上述案例还不足以说明问题,我再请诸位”登”一次”庐山”,你就会相信本人所道决非危言耸听:

  登庐山(原作)

  匡庐溯旧游,九曲尽情收。有鸟轮啼转,繁花半吐羞。

  天池邀倩影,旌旆挽佳眸。艳艳江洲火,茫茫翠海讴。

  登庐山(改作)

  信是情难断,匡庐续旧游。鸟啼多惬意,花吐半含羞。

  泻瀑天悬带,摇波地闪眸。一声长笛起,星火动江州。

  全诗散乱游离,不成章法。篇中不通之处甚多,欲其成诗,除非脱胎换骨。头一句触到题目,算是打了个擦边球,次句收”九曲”便跑到庐山以外去了;加上后边还扯到”天池”,读后让人武夷、长白摸不着头脑。

  三、四句欠通,何谓”轮啼转”“半吐羞”?如此生造语,恐无人领会得来。“旌旆挽佳眸”“茫茫翠海讴”等句,也在通与不通之间。剩下一片”江洲火”,却又”艳艳”得令人不是滋味。

  诗无达诂,亦无定法,但首先要写通,通而后要写出个性,个性而后要有艺术趣味。这首诗我作了较大改动,理顺的同时,运用了一些比拟、夸张、联想等形象思维手段,实际上等于重新创作。不过除”一声长笛”外,其余句子中都有原诗用过的字词,因此版权不属于我—尽管我非常喜欢”一声长笛起,星火动江州”这个响亮的结尾。

  关于诗词创作中的常见问题,远不止上述数种。限于篇幅,难以一一列举。以后如有机会,笔者愿意和广大诗友一道,做进一步的探讨。

 

  (作者系本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