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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论再生缘》流出海外之我见

时间:   2014-08-05 08:08

陈书良

  

  《南方周末》2013725日载宗亮《陈寅恪<论再生缘>究竟何时流出海外》,探讨现代学术史上聚论纷纭的公案。作者先是引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20年》:

  195687日,带着毛泽东与周恩来的嘱托,章士钊从北京乘火车南下广州准备赴香港。在等待赴港的这段时间里,章士钊专程到中山大学拜访了陈寅恪。章、陈两人会面,相谈甚欢。陈寅恪将近年所撰新著一一相赠,其中便包括《论再生缘》……9月,章士钊抵达香港。……《论再生缘》油印本也由章带到香港。

  后又发现《论学谈诗二十年:胡适杨联升往来书札》(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中有一封杨联升致胡适的信函,云:“周法高说,台湾收到过陈寅恪先生‘论再生缘’一篇长文,讨论弹词,本是油印的。”由于此函时间为1956810日,作者据此得出结论:“如果章士钊的行程没有被误植,且陈寅恪也确实是在19568月才将《论再生缘》赠与章氏的话,那么可以这样说,《论再生缘》在这之前应该就已经流出海外了,台湾方面可能是通过其他途径获得了陈寅恪的这部‘感怀身世’之作。”

  中国文化非常讲究缘分,细细想来,自己与宗文中涉及的陈寅恪、章士钊等先贤都有一定的夙缘。

  首先,先伯外祖刘永济教授(武汉大学一级教授)是陈寅恪先生的挚友。两人诗词中表现深情厚谊之作很多,1961年吴宓与寅恪先生的“暮年一晤”就是寅恪先生与刘永济先生书信商量,从行程到生活都作出仔细考虑与周到安排的。关于此次吴、陈会,陈寅恪致刘永济的信函由余英时先生“转赠”给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葛思特东方图书馆。这些情况我曾在《论陈寅恪诗文中的长沙“旧巢”情结》一文中交代,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参阅。(见陈书良《艺文考槃》海南出版社2003年版)。

  至于章士钊先生,不仅是我的乡先贤,与刘永济教授是朋友,二人诗词中于彼此情谊多有记叙;而且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受命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编辑《章士钊卷》,曾到北京金台路拜访过章的公子章可先生,也在史家胡同受到章含之女士的盛情接待。1998年,我完成文学传记章士钊传,书名《寂寞秋桐》,长春出版社出版,当时上海《文汇报》还逐日连载。2006年,我受《湖湘文库》之委托整理《章士钊诗词集》,为使所收尽可能完全,又去北京史家胡同章宅拜访章含之女士,含之女士抱病化妆出见,对笔者的工作满含热望。如今《章士钊诗词集》已出版,而与含之女士却人天杳隔了。

  正因为有这些因缘,接触到相关资料,我不敢苟同宗亮先生的推论。

  

  不错,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20年》提出195687日章士钊先生动身赴港,9月抵港,陆著发言有据,但如据此推断《论再生缘》如经章手流出,决不得早于9月,则粗心犯错了。

  事实上,9月前,章士钊还有过一次赴港之行。1956年春天,章士钊受毛、周之托赴港,身携中共中央致蒋介石先生的信件,该信最后说:“奉化之墓庐依然,溪口之花草无恙。”劝说蒋介石先生为祖国的统一大业作出贡献。章经广州到香港后,将信件交给了台湾派驻香港负责国民党宣传工作的许孝炎。兹事体大,许不敢怠慢,很快飞赴台北,向蒋汇报了与章会谈的情况,并将中共中央的来信转交。这一事件,堪称国共两党后期交往的大事,我反复问了随章赴港的含之女士,赴港是春天,交信则是5月。故我在《寂寞秋桐》中说是:“1956年春”。(见《寂寞秋桐》P192)。章先生的学生白吉庵教授《章士钊传》(作家出版社2004年版)P388页也说是“1956年春”。袁景华《章士钊先生年谱》(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P289指出1956年春及同年7月,章士钊先生两次访港。我以为,袁谱是严肃而有据的。

  需要指出的是,正是在195645月,章先生赴港前过访中山大学陈寓时,陈寅恪先生赠送了几册油印本《论再生缘》。此本系陈寅恪先生在1954年自费打印。

  陈书良整理的《章士钊诗词集》(湖南人民出版社20091月版)收有19573月番禺刘景堂编定的《章孤桐先生南游吟草》,其“广州集”中有《陈寅恪以近著数种见赠,<论再生缘>尤突出,酬以长句》:

  岭南非复赵家庄,却有盲翁老作场。百国宝书供拾掇,一腔心事付荒唐。闲同才女量身世,懒与时贤论短长。独是故人来问讯,儿时肮脏未能忘。

  此诗排列在《和寅恪六七初度谢晓莹置酒之作》前,显系在陈寅恪六十七岁生日,亦即1956625日以前,可知在同年45月间,章士钊先生已经得到几册油印本《论再生缘》了。

  这样,章先生5月抵港,将其分送友人,以致810日,杨联升致胡适信中谈及台湾周法高见到此书,也就不足为怪了。

  

  我以为,《论再生缘》的流出及出版脉络是相当清晰的。章士钊先生从大陆带去数册,在香港分送友朋后,至1958年秋天,余英时先生偶然在美国麻省剑桥发现,大受感动。据余《陈寅恪的学术精神和晚年心境》(香港《明报月刊》19831月、2月号)云:

  我当时自信颇识作者用心,所以写了一篇《陈寅恪先生<论再生缘>书后》,发表在香港一九五八年十二月号的《人生》杂志上。与此同时,我又与香港的友联出版社接洽,希望该社能把《论再生缘》正式排印出来,以飨海外读者……为了谨慎起见,我特别请友联在出版时不要提及我的关系,只诡称在香港觅得即可。

  余英时先生据以推荐的《论再生缘》油印本是否陈寅恪先生1954年自费打印的油印本并不重要,是否辗转于台北的油印本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是台北还是香港的翻印本,其根据还是章士钊先生带出的油印本。我一生服膺寅恪先生“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学术风骨。记得我在史家胡同章先生的书房,一再向含之大姐打听有无陈寅恪《论再生缘》油印本,含之大姐肯定地说:“都送给港台朋友了,一本都没带回来。”艰难地向海外展示自己的学术成果,应是陈寅恪先生的惨淡用心;而章士钊先生惺惺相惜,对此表现了充分的理解。

  

  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20年》谈到《论再生缘》流出海外,说“中山大学一些有可能接触过该论文的人都受到审查。最后由唐筼(陈寅恪夫人)说出可能是章士钊带出境外方不了了之。”这应该是可信的。据牟润孙《敬悼陈寅恪先生》(转引自前引余英时文)说:“后来听说,果然给他老人家招了祸。”可想见《论再生缘》流出海外当时给陈寅恪先生带来的政治压力。在这样的情态下,有古君子之风的陈夫人是不会把不属于章先生所为之事加于章的。此其一。其二,其时章“圣眷正隆”,又负有最高政治使命,观其在《南游吟草》中对台湾的故旧如白崇禧、张群、俞大维、于右任等四十一位政要温情招隐的赠诗可知,章士钊先生是百无禁忌的。陈夫人据实将流出渠道说出,既对章无损,又保护了一些时受猜忌的学人,化弦箭于无形,的确是聪慧之举。

(作者系本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