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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关于日本侵吞琉球的史料

时间:   2015-01-16 16:01

刘泱泱

  

  近阅201358日《人民日报》所刊《论〈马关条约〉与钓鱼岛问题》一文。作者张海鹏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近代史研究所原所长,李国强系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研究员。文章分三部分,依次题为“关于《马关条约》及其第二款”、“钓鱼岛早就是中国台湾的附属岛屿”、“钓鱼岛与甲午战争及‘琉球处分’”,最后写道:“《马关条约》签订,清政府没有能力重提琉球,台湾以及附属诸岛(包括钓鱼岛列屿)、澎湖列岛、琉球被日本夺走。1941年中国政府对日宣战,废除《马关条约》。随后《开罗宣言》、《波茨坦公告》做出了战后处置日本的规定。依照这些规定,不仅台湾及其附属诸岛(包括钓鱼岛列屿)、澎湖列岛要回归中国,历史上悬而未决的琉球问题也到了可以再议的时候。”文章完全用历史事实说话,有理有据,说服力强。我读后不由想起20多年前在编《左宗棠全集》的过程中所接触到的一件印象深刻的史料:署名“琉球国向德宏等”在左宗棠逝世后所写的一篇祭文。这篇祭文收入今岳麓书社版的《左宗棠全集》第15册之《左文襄公荣哀录》中。兹先将全文录于下,然后简要作些说明,供研究者和广大读者参考。

  

【祭 文】

  

琉球国向德宏等

  

  维公一代伟人,四朝硕辅。志切赞襄,才资干济。文章高视西京,楷模式昭东国。如泰山北斗,莫不仰其高;而景星庆云,争先睹为快。指挥若定,忠武侯整顿乾坤;韬略素娴,范文正扫清区宇。峻望殊勋,铄金迈古。匪惟河岳钟灵,飞腾三楚;固已日星朗耀,炳照八方。诚哉应名世而兴,允矣任天下之重。虽儿童走卒,皆知谢傅之为苍生;况殊俗遐方,不识令公之有懋德。

  敝国僻处海外,虔事天朝,长荷帡幪,不遗幺麽,盖托庇于宇下者有年矣。何图势成孤注,变起仓皇,强邻逞其虎狼之暴,掠执我君王,蹂躏我黎庶,溺我社稷,污我井灶,系累我旄倪,侵掠我货宝,使我父老子弟重足累迹,愤毒填膺,逡巡听命。卧薪尝胆,此其时也。

  向者我文襄公节钺莅闽,宏等不揣冒昧,先后赴辕,效包胥之哭,希垂救援。诚以文襄公剿回匪、歼发逆、慑服俄英,功业烂然,威声惮赫,震詟雷霆。倘乞爰整貔貅,驱除狗鼠,恢复蕞尔敝国,如反手耳。尔时我文襄公哀其窘色,动义概而忤雄心,先将禀词汇咨总理衙门核办,蒙批不忍置琉球于度外,允法局定后尽情陈奏。敝国父老子弟一闻此言,皆以手加额,如大旱之望云霓。

  孰知法局略定,公竟鞠躬尽瘁,骑箕逝矣!呜呼!敝国之不幸,至于此极耶!虽我天朝俯念下情,自为旋转,在廷诸大臣仰体圣慈,必有为敝国感愤而起,传檄东瀛,俾三山宗社尽返遗封,俾敝国之父老子弟出水火而登衽席。此固敝国臣子所朝夕祷祀而求之者,诚不无厚望矣。然而文襄公一片热肠,昭昭在人耳目,宏等衔感五内,能一日而恝然耶?今宏等国破家亡,厝身无地,不能提一旅挫强邻,坐视君亲听其污辱,缧绁余生,诚何面目匍匐致祭于文襄公之前乎?独此拳拳之心,所以输愚衷于天朝,与申孤愤于我文襄公者,郁结于怀,不觉涕之何从也。

  呜呼!敝国自安耕凿,谨悫为心,素不敢妄觊非分,启衅邻疆。不谓欺其驽弱,横施凭陵,使敝国臣哭其君,子哭其父,妻哭其夫,兄哭其弟,其存其殁,两莫闻知。受日本荼毒之惨,如此其甚,虽涸沧溟之水,不足洗其冤;移泰岱之峰,不足塞其恨。此不特普天之下攒耳而听,咸代鸣其不平,即皇天后土,见敝国之颠沛流离,亦将震怒于大仇,而重申其罚矣。

  宏等用敢剖心泣血,沥情上诉于我文襄公之前,所冀在天之灵,鉴苦衷而垂呵护,诚甚幸也。呜呼哀哉!揽涕操觚,更为文曰:

  于贵维公,元勋隆只。重牙袭纛,累世庸只。丰碑屹立,铭勒只。三公简任,太傅崇只。于富维公,庾千钟只。三锡自天,叶师中只。咄往鲁侯,颂駧駥只。于才维公,    工只。旌题绰楔,编籀踪只。挥毫击钵,绮思丛只。屈注天潢,昕夕穷只。于德维公,谦以躬只。雅歌投壶,屏丝桐只。宝靡妃姜,澹以冲只。奈何乎天,命不融只。奄逝于欻,寰海恫只。栋折柱倾,维悼公只。忆曩追昔,袒护蒙只。蓄心解悬,情丰茸只。涕岂无从,永怀公只。修短有定,若其逢只。彭殇椿菌,均一终只。返葬梓里,恤典丰只。肖貌巍祠,高华嵩只。絮酒菽荐,昭愚衷只。公临孔荧,庶鉴恭只。

  188595日(光绪十一年七月二十七日),左宗棠病逝于福州,举国震悼。这篇祭文,即写于左宗棠追悼活动期间。领衔写作这篇祭文的向德宏,是前琉球国王尚泰的姐夫、任职宫廷的紫巾官。其时因遭值国破家亡,奉密诏偷渡到中国求援。

  琉球位于中国台湾与日本九洲之间,按东北、西南走向,依次有大隅、吐噶喇、奄美、冲绳、先岛等五组群岛,蜿蜒1000公里,总面积约4600平方公里。原为中国东海外一个古朴的独立岛国。1372年(明洪武五年),明太祖朱元璋遣杨载出使琉球,随后琉球国王察度遣使来华,以中山王名义上表称臣。自此琉球成为中国的藩属国,奉中国年号,用中国文字和历法,在首都修建孔庙。定期每两年一次向中国进贡。而作为宗主的中国,则奉行“厚往薄来”的原则,常赐给来贡者数倍于贡品的礼物作回报。报传明太祖朱元璋还派“闽人三十六姓”入琉球,带去先进的生产技术和中华文明,并在琉球世代繁衍,与土著融合。又每逢琉球老国王去世、新国王即位,中国都循例遣使前往致祭或册封,琉球也必有答谢住来。这种情况,历明朝至清光绪初期,一直维系不断。据统计,自1372年至1879年(清光绪五年)508年间,琉球国派出来华的贡使团有241次,其中明代173次,清代68次;而明、清两朝前往琉球册封、宣慰的使团共有23次,琉球国来华答谢的使团亦为23次。所以向德宏等在《祭文》中称:“敝国僻处海外,虔事天朝,长荷帡幪,不遗幺麽,盖托庇于宇下者有年矣。”

  但是,至十九世纪七八十年代,随着日本对琉球的加紧侵略和清王朝的迅速衰落,琉球逐步为日本所侵吞,中国与琉球国之间历时逾500年的宗藩关系也随之土崩瓦解。

  日本自明治维新后迅速崛起,奉行着积极对外扩张的政策,妄图称霸亚洲,而吞并近邻琉球则是它实施这一计划的第一步。1872年(清同治十一年,日本明治五年),日本鹿儿岛参事大山冈良来到琉球,要求琉球国王尚泰派使团前赴日本庆贺明治新政。不意使团刚到日本,就收到明治天皇的“琉球藩叙列华族”的表文,实际是剥夺了琉球作为独立国家的地位,强行将琉球变为日本的一个行政区。三年后,日本内务大臣松田道之以钦差大臣的名义来到琉球,宣布了一系列“改革措施”,包括禁止向中国朝贡、禁止使用清朝年号、琉球对华贸易由日本统管等。随后,日本陆军大将西乡隆盛又率3万大军压境,形势危急万分!琉球朝野都把保存自己国家的唯一希望寄托在中国身上。琉球国王尚泰于是在1876年冬派出其姐夫、紫巾官向德宏作密使,率团前往中国求救。

  向德宏一行是18761210日,乔装改扮,乘坐一艘小船,前往中国的。由于屡遇风暴,竟在海上漂泊了近半年,至187742日才到达福州。他们先在福州拜见了闽浙总督何璟、福建巡抚丁日昌,呈递了琉球国王的咨文,请求清政府代纾国难。何璟等将此事上报给总理衙门。于是同年12月,清政府令驻日公使何如璋考察日本侵吞琉球的真相。至18785月,何如璋将考察结果向李鸿章和总理衙门作了汇报,认为日本“阻贡不已,必灭琉球;琉球既灭,次及朝鲜……他时日本一强,资以船炮,扰我边陲,台澎之间将求一夕之安不可得。是为台湾计,今日争之患犹纾,今日弃之患更深也。口舌相从,恐无了局!”其时清政府正在与俄罗斯进行收回伊犁问题的谈判,形势紧张,不愿也无力与日本以武力相向,仅指令何如璋向日本提出口头抗议。恃强凌弱的日本,则乘机于18794月,由内务大臣松田之向琉球王尚泰宣读了日本政府“废藩置县”的命令,正式吞并了琉球,将其改为日本的冲绳县。随之又将尚泰强行拘到日本软禁,并血腥镇压琉球岛内一切反抗日本吞并的人士和行为。这就是《祭文》中所说的:“何图势成孤注,变起仓皇,强邻逞其虎狼之暴,掠执我君王,蹂躏我黎庶,溺我社稷,污我井灶,系累我旄倪,侵掠我货宝,使我父老子弟重足累迹,愤毒填膺,逡巡听命。”

  一个月后,滞留福州的向德宏等获知自己国家已被日本吞并的消息,悲伤不已,决定上清王朝首都北京陈情请愿。他们经过天津时,拜会了李鸿章;进京后,又谒见了总理衙门大臣奕。但均无实质性结果。软弱无力的清政府仍寄希望外交谈判与斡旋。其后日本曾提出“分岛改约”方案,即将琉球群岛最南端的宫古、八重山给中国,其他部分归日本,而前提条件是修改中日原订的《修好条规》,以获取扩大贸易、“利益均沾”和最惠国待遇等权益。美国前总统格兰忒则出面调停,提出了琉球三分说,即将琉球北部奄美诸岛划给日本,中部冲绳诸岛保留琉球国庙祀,南部宫古、八重山诸岛归中国。中日双方均同意此调停方案,并签订了草约,但中国不同于日本,准备过后将所得部分领土归还琉球,助其复国。后因中国忙于伊犁交涉,而日本使臣以不愿“久待”回国,故未及换约生效。接着又是中法战争紧锣密鼓,中日琉球交涉便成了未决的悬案。日本后来是通过侵略中国的甲午战争,强迫中国签订《马关条约》,将琉球割让给日本,才正式吞并琉球,成为其冲绳县的。

  日本侵吞琉球前后数年中,左宗棠先是远在甘肃、新疆,指挥收复新疆的战争,并作对俄伊犁谈判的后盾。随后,他于18812月返抵北京,受命入值军机、在总理衙门行走、管理兵部事务;同年10月,奉谕补授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事务大臣,于18822月抵达南京。中法战争发生后,他于18846月奉召回京,再次入值军机,并管理神机营事务;同年8月法军袭击福州马尾船厂,军事紧急,其时他已72岁高龄,仍不顾年迈体弱,主动请缨赴敌,9月,被任命为钦差大臣,督办福建军务,于年底到达福州。向德宏等是否在京谒见过左宗棠,无从查考,但据《祭文》记载:“向者我文襄公节钺莅闽,宏等不揣冒昧,先后赴辕,效包胥之哭,希垂救援。”可知他们是在1884年末至18859月左宗棠担任督办福建军务这段期间会见左宗棠的。会见时的情况,《祭文》记载比较简略:“尔时我文襄公哀其窘色,动义概而忤雄心,先将禀词汇咨总理衙门核办,蒙批不忍置琉球于度外,允法局定后尽情陈奏。”左宗棠的这种处理和表态是可以理解的,也是适宜的,因为当时闽台战事正紧,而他本人又疾病緾身,不可能有更多的作为。“不忍置琉球于度外”,也是符合左宗棠对琉球问题上一贯的思想和态度。查《左宗棠全集》,我们发现左宗棠对琉球问题早就密切关注。如1879年(光绪五年),在《答何小宋制军》书中,他说:“日本议废琉球,经米利坚前主居间调处,倭人弭首听命。格兰忒足称西海异人,惟议割其近倭者畀倭,而以其近接台郡者归我,似于中邦字小之仁尚有未合,未知廷论云何?”接着在《与徐小云》书中,又说:“倭事能如美前主了结,大是幸事。中国既不利其土地,再减其贡额,以示字小之仁,似更得体。”说明他既反对日本侵吞琉球,也不赞成中国获取琉球领土。1881年,(光绪七年),在《答杨石泉》书中,他说:“日本乘机要求商务利益,使者宍户机因所欲不遂悻悻而去。现已告知以复琉球后再议。弟拟倭奴如敢构兵前来,则痛创之。”又在《答刘岘庄》书中说:“倭乘俄胁和之际,妄意鸱张,一闻和议有成,便自废然思返,伎俩可知……复球已后始允通商。倭如不遵,曲已在彼,或当为犁巢之举耳。”说明他为维护国家主权和藩国利益,是不惜与日本一战的。他答允向德宏等“法局定后尽情陈奏”,绝非临时应付之词。故而《祭文》中写道:“文襄公一片热肠,昭昭在人耳目,宏等衔感五内”;“敝国父老子弟一闻此言,皆以手加额,如大旱之望云霓。”不意18856月中法战争结束后,左宗棠却于9月溘逝!这不仅是中国人民的不幸,也是琉球父老子弟的不幸。向德宏等在《祭文》中沉痛悼念左宗棠之余,继续把希望寄托于“天朝”晚清政府身上,期盼着“在廷诸大臣仰体圣慈,必有为敝国感愤而起,传檄东瀛,俾三山宗社尽返遗封,俾敝国之父老子弟出水火而登衽席。”但此时的清王朝业已腐朽不堪,再也无力处理琉球问题了。随着中日甲午战争中国的战败,琉球复国的希望也最终成了泡影!

(作者系本馆馆员)      

  

  本文主要参考资料:

  1. 张海鹏、李国强:《论〈马关条约〉与钓鱼岛问题》,《人民日报》201258日。

  2. 黄加佳:《琉球失国》,《北京日报》2012814日。

  3. 谢俊美:《井上清:钓鱼列岛属于中国》,《世纪》2012年第5期。

  4.《左宗棠全集》“书信三”与“附册”,岳麓书社199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