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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常似瑟琴 风雪见情深

时间:   2015-01-20 15:01

——怀念省文史馆馆员吴容甫先生 

谭解文 

    

  最后一次见到吴容甫先生,是在2008年在师大召开的我们中文系七八级同学入学三十周年纪念的联谊会上。那天,我们几个同学先去了先生家里,拜望了先生与师母。下午的座谈会,先生出席了,还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这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与先生虽未谋面,但有过多次电话联系。兔年春节,我去电话给容甫先生拜年,但他师大寓所的电话无人接听。我又试着打了他留给我的深圳儿子家的电话,因为先生曾给我说过,他下半年多住在深圳,但这个电话也打不通。以后我又曾多次打了这两个电话,都无法打通。直到我看到枫林网上发布的消息,才知道先生已于春节前二十多天即2011111日逝世。未能给先生病中问安,身后送葬,我深感不安且自责。回想先生生前的音容笑貌,对我的教育与知遇之恩,更是悲从中来。当时曾含泪写了一首绝句,挂在枫林网上。诗云: 

  噩耗栖迟四月期,坟茔何处着麻衣。 

  心香一炷遥相祭,满目青山杜宇啼。 

  我第一次见到容甫先生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师院读书的课堂上,那时他刚平反不久,给我们讲授“中学语文教学法”。当时他给我们的印象是,五十出头年纪,中等身材,微胖,饱满的前额,一笑,露出两颗微微外凸的门牙。容甫先生讲的是文言文教学法,只见他神采飞扬,滔滔不绝,旁征博引,史料、掌故信手拈来,深厚的国学功底,常常使他不自主地超越学科的界限,引领学生走向古典文化的广阔天地。虽然也有人说容甫先生讲的已超出了中教法的内容了,但对我们这些七八级同学来说,这种一定程度上的对教材和学科的突破,正满足了我们的求知欲望和学习要求,因而大受欢迎。 

  真正和容甫先生熟悉,是在我们毕业实习期间。1981年的下半年,我们一行十余人被分配到邵阳市一中实习,容甫先生是我们的指导教师。邵阳一中是省级重点中学,师资力量强,到那里实习,既是一次锻炼的好机会,也给了我们一定的压力。到校第一周,我们被安排去听了一个姓李的特级教师的课。记得这位李老师当天讲的课文是《邹忌讽齐王纳谏》。这位李老师不愧是特级教师,一堂课讲得如行云流水,花团锦簇,使我们这批实习生大开眼界。我们正式开始上课以后,容甫先生要求我们实习生推举一人准备一堂公开课,邀请邵阳一中的领导与各年级语文老师来听课。同学们初出茅庐,要担此重任,都未免有些胆怯。于是都忙不迭地辞谢,转而推荐别人。最后矛头集中到我身上,因为我是实习组长,上大学之前,曾做过几年民办教师。我无法推脱,只得惴惴不安地接受了这一任务。讲课须按照他们原有的进度来,我要讲的课文,是毛泽东著作《改造我们的学习》中的一个部分,题目就叫做《学习》,以我们看来,是属于讲授效果难得出彩的那类课文。为了这一堂课,我认真地进行了准备,精心备课,反复修改教案。后来那堂课应该说是讲得很成功的,构思较好,课堂气氛活跃,时间把握也恰到好处。课上完后,容甫先生很满意,有同学后来告诉我说,先生背地里跟他们说:“解文这堂课,不在李某之下。”容甫先生的这个评价显然有些过誉,是出于对我和同学们的鼓励。但后来实习组的同学私下里却以“特级教师”称我,固然有戏谑的成分,却坚定了我终身从事教学,做一名优秀教师的信念。 

  实习期间,由于朝夕相处,使我们对容甫先生有了更多的了解。先生出身于湘乡县世家,毕业于国立师范学院国文系,得诸多名师教导,加上天资聪慧,好学多思,打下了坚实的国学基础。先生喜做诗,亦善做诗,“少年为诗,即以才情焕发,见称于师友”(马积高《吴容甫诗文集序》)。但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政治氛围中,做一个诗人,尤其是一个有个性的诗人并非幸事。在1957年的“反右派”运动中,先生终“因诗贾祸,困踬沉沦达十九年”(《吴容甫诗文集自序》)。容甫先生关于自己“因诗贾祸”之事,曾有过详细的回忆。那首后来被称为“毒草”的诗,是他被打成右派的直接导火线,诗的目叫《咏宗派主义》,是一首七律: 

  呼朋啸侣展宏遒,夺利争权事可羞。 

  六亿人民抛脑后,百年事业付东流。 

  圈圈之外无余子,乖乖而后有千秋。 

  寄语同仁须努力,入团入党可封侯。 

  先生当时年轻气盛,在帮党整风、大鸣大放的特定背景下写下了这样诗,它针对的无疑是少数的宗派主义和官僚主义现象,而非整个党的组织和社会制度,但先生却因此中了“阳谋”,蒙冤受屈近二十年,遭受了巨大的人生苦痛。他后来在诗歌中这样表达他的悔恨和悲愤:“岂有豪情似旧时,愁如江水泪如丝。屯田侘傺东坡老,误尽平生是作诗。”先生被打成右派,固然是无辜罹祸,但总算是事出有因,这首诗即使在今日看来,它讽刺的锋芒还是颇为辛辣深刻的。先生自述,1976年,二十年后他平反回师院后,有位他并不熟悉的中年老师见了他之后说:“啊,你就是吴老师,你就是‘圈圈之外无余子,乖乖而后有千秋’这两句诗的作者,久仰,久仰!”可见这首诗在当时影响还是蛮大的。 

  容甫先生打成右派分子以后,被下放到汨罗江边的屈原农场劳动改造,妻儿受到株连。一家人两地分居,聚少离多,生活艰难。有关他的这一段生活,先生曾留下不少诗歌记录,都写得情深意切,真实感人。其中绝句《寄内八首》可称为代表作。今录四首如下: 

  为问归期事有无,两行泪共一行书。昨宵我有还家梦,梦里为君拭泪珠。(《答妻问归期》) 

  五年春好未还家,辜负阶前几树花。娇女不知娘意绪,鬓边闲挂一支斜。(《见妻女合照》) 

  依稀梦里伴妆台,底事双眉皱未开。似是无情曾不识,伤心怨我未归来。(《记梦》) 

  未去先愁别后思,轻颦款语夜迟迟。却嫌窗外潇潇雨,又发春花第几枝。(《临别》) 

  容甫师与师母绍璠女士伉俪情深。先生罹难期间,绍璠女士不离不弃,感情愈笃。先生对其《寄内诗》至为喜爱,记得带我们实习期间,他曾将之抄在黑板上,为我们一一进行评点。马积高先生有《题容甫兄寄内诗后》二首,其一为:“休道寻常似瑟琴,廿年风雪见情深。缠绵纵有诗千首,未抵伊人一寸心。”可说是对《寄内诗》做了极精当深刻的评说。 

  1982年,我从师院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原岳阳师专工作。虽然不能再如读书时期那样朝夕承教,但联系还是颇多。除了书信电话之外,我如去长沙,也会抽时间去拜望先生与师母。先生每有新作,也都寄我。他先后寄给我的诗作有手写的,也有打印机打印的,也有铅印的。编印成后书寄来的计有《泪水心花集》、《心花怒放集》、《红楼梦诠评》、《诗钟嗣响》、《吴容甫诗文集》等。1995年,容甫师将他的七律《老人节感赋》寄我,我也曾学着做了一首和诗给他,后来先生不嫌其浅陋,竟将这首习作收入到他的集中,与许多前辈师长的和诗并列,使我不胜惶恐。 

  1998年下学期,我任中文系系主任时,曾邀容甫先生来我校中文系做了为期两周的短期讲学,为学生选讲《红楼梦》。他讲课时,我和有些老师也曾去听讲。当时先生已过七十高龄,我们为他在讲台上安放了一把椅子,请他坐着讲。但先生每每一上讲台,即兴奋起来,不由自主地便站起来。记得有一次,先生讲到得意处,猛地站起来,突然裤带觉得松动,忙按住裤带,笑说:“危险,危险!”学生们也忍俊不禁,满堂笑声。容甫先生的课,不仅内涵深厚,信息量丰富,而且充满激情,极富感染力。这在听过他的课的学生中间,早有定评。对讲课,容甫先生亦颇为自负。他曾跟我说过这样的故事:一次,他与马积高先生应邀到某单位讲学。马先生笑道,这次要让我先讲,如果你讲了我再讲,人家就不想听了。马先生学富五车,在学界享有很高声誉,他如此说当然是自谦之辞,但也从一个侧面表达了他对老友教学艺术的肯定。对于教学,容甫先生有过这样的自述:“余一生唯教书是务,且视教书为世间最大乐事。是以一上讲台,即精神奋发,情不可遏。苟学生注以心,会以目,意通神接,多所领悟,则如饮醇醪,如啜仙露,不觉心醉。”(《吴容甫诗文集自序》)这正是容甫先生课堂形象的一个传神的写照。 

  容甫先生在岳阳讲学期间,住在学校招待所,吃在教工食堂,虽然是单独给他安排了饮食,但他总是要求简单点,生怕给我们添了麻烦。讲课之余,他也到我家里坐坐。一来就抱起我的才一岁多的小孙女,慈祥得像一位老爷爷。我至今还保留着他与我的小孙女的合照。如今我孙女快要满十五岁,读高中二年级了,但她一点也不记得这位爷爷的老师,曾经抱过她的睿智慈祥的老人了。在岳期间,他除了为学生讲《红楼梦》之外,还为我校中文系老师讲过一次课。我原本想请他讲讲诗歌,他却提出来要讲“诗钟”。记得那次,容甫先生师讲了诗钟的缘起、规则、做法,诗钟的格调、情趣,使老师们对这一生疏的艺术形式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受到了老师们的赞许。 

  先生晚年于“诗钟”一事,可谓情有独钟。不仅身体力行,进行“诗钟”创作,出版了《诗钟嗣响》,而且大力创导推广诗钟创作。在先生的推动下,《文史拾遗》举办了多次诗钟征联活动。在容甫先生看来,诗钟不单纯是一种文人雅事,更不能简单地称之为文字游戏,他是一种有鲜明中国传统文化特色的艺术形式,这种艺术形式不应该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中消亡,而应该继续发扬与光大。记得2008年暑假,有一天,先生突然给我来了个电话,问及一些同学的近况,并特意嘱我,希望中文系七八级同学能参加《文史拾遗》举办的诗钟征联活动。我遵嘱在七八级同学的网站枫林网上公布了《文史拾遗》第二十九次诗钟征联启示。可惜我们同学大都对这一艺术形式太过生疏,虽然心有寂寂焉,却终未敢贸然参与这一充满古趣而又高雅的艺术活动。这或许使先生失望了吧? 

    

 

 

 (作者系湖南理工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教授,中文系原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