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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论杜甫的南岳诗

时间:   2015-01-19 15:01

黄雯

    

  从《杜诗详注》可统计出,杜诗中提到南岳衡山的诗有十四首。虽然这些诗作在诗人一千四百多首作品中所占比例较小,但其内容之丰腴,感情之丰富,值得关注。并且,这些诗篇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杜甫对南岳的一种独特的情感。 

杜甫画像

 

  杜甫生活在血与火的年代,他的一生是悲苦的:怀才不遇、穷困潦倒又辗转漂泊。而晚年尤甚——“南客潇湘外,江湖行路难。”(《冬晚送长孙兼舍人归州》)漂泊湖湘,老病孤舟,几近穷途末路。从大历三年到大历五年(实两年整),杜甫携家眷入岳州(今岳阳),过潭州(今长沙),下衡州(今衡阳)。其间,诗人两次辗转衡州,对衡州境内的衡山,产生了特殊的感情并留下了十余篇诗作。 

  一、对南岳的赞美 

  衡山,又称南岳,《太平御览》卷39:“徐灵期《南岳记》曰:衡山者,五岳之南岳也。”衡山是我国著名的五岳之一,山势雄伟,景色秀丽,有高低参差七十二峰(亦被称作“青天七十二芙蓉”)。其中又以祝融、天柱、芙蓉、紫盖、石廪五峰最为著名。而茂林修竹,终年翠绿;奇花异草,四时不绝的秀美风景赢得了“南岳独秀”之美称。南岳衡山不仅五岳独秀,亦有着悠久的历史。据《太平御览·地部四》记载:“其(衡山又名南岳的说法)来尚矣至于轩辕。”先王的传说和历代帝王的祀典如“禹伤父功不成,登衡山,血白马以祭之。”(《太平御览》卷39)“立夏之日,祭南岳衡山于衡州。”(《唐六典》卷4)增添了南岳的神圣色彩,南岳亦被佛教和道教奉为圣地。 

  大历四年(公元769年)春,杜甫一路南行,到达衡州,望见了秀美又不失雄伟的南岳衡山。面对巍巍南岳,杜甫的敬仰之情油然而生,写下了深沉雄厚的名篇——《望岳》: 

南岳配朱鸟 秩礼自百王。 

歘吸领地灵 澒洞半炎方。 

邦家用祀典 在德非馨香。 

巡守何寂寥 有虞今则亡。 

汩吾隘世网 行迈越潇湘。 

渴日绝壁出 漾舟清光旁。 

祝融五峰尊 峰峰次低昂。 

紫盖独不朝 争长嶪相望。 

恭闻魏夫人 群仙夹翱翔。 

有时五峰气 散风如飞霜。 

牵迫限修途 未暇杖崇冈。 

归来觊命驾 沐浴休玉堂。 

三叹问府主 曷以赞我皇。 

牲璧忍衰俗 神其思降祥。 

  在巍峨、典雅的南岳面前,诗人杜甫不仅放飞了思想的羽翼,也敞开了情感的储库,给予了南岳酣畅淋漓的赞美。 

  “南岳配朱鸟”,“朱鸟”又名“朱雀”,即传说中的“凤凰”。望见南岳,杜甫首先想到的是中国古代神话中的南方之神——凤凰。凤凰被看做是国家祥瑞、社会和谐安定的象征。据王正威先生在《〈凤凰台〉杂论》中对凤凰资料的收集,“《山海经》:‘是鸟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尚书·考灵耀》说:‘明王之治,凤凰之下。’”又有传说周文王时凤鸣岐山,即是周室兴昌之兆。凤凰作为“天下祥瑞”之物,杜甫将她与南岳并存,这不仅仅是因为历来对凤凰神奇、灵异的传说,更是源于诗人内心对南岳的崇敬和仰慕。脍炙人口的《朱凤行》云: 

君不见潇湘之山衡山高,山巅朱凤声嗷嗷。 

侧身长顾求其曹,翅垂口噤心劳劳。 

下愍百鸟在罗网,黄雀最小犹难逃。 

愿分竹实及蝼蚁,尽使鸱枭相怒号。 

  开篇即赞南岳之高,并想象有凤凰在山巅嗷叫。《庄子·秋水》中说:“(凤凰)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石不食,非醴泉不饮。”凤凰拥有高洁傲岸的品质,诗人用凤凰自况,并赋予她仁爱善良的品行,可见杜甫对凤凰的钟爱和恭敬。而凤凰栖息南岳,同时也说明诗人心中的南岳亦是神圣庄重之地。 

  杜甫除了对南岳典雅、庄重的祭祀文化和凤凰文化万分敬仰外,还对其优美的自然风景和幻化的人文传说心驰神往。诗仙李白说“衡山苍苍入紫冥,下看南极老人星。回飙吹散五峰雪,往往飞花落洞庭。”(李白《与诸公送陈郎将归衡阳》)而杜甫在大历四年春从潭州到衡州的途中,写了一篇五古《望岳》,笔下的南岳则是灵光飘淼的“绝壁、清光”,峰峦叠嶂的“祝融、紫盖”,神秘、灵异的仙人神话。因衡山东南面有湘江,北面有涓水,故诗人云“渴日绝壁出,漾舟清光旁。”又因五峰之中祝融峰最高,诸峰都朝向祝融峰,唯独只有紫盖峰偏在东方。所以诗人说:“祝融五峰尊,峰峰次低昂。紫盖独不朝,争长嶪相望。”把诸峰都赋予了人的情态,活灵活现。“恭闻魏夫人,群仙夹翱翔”句,魏夫人是何许人也?“夫人名华存,字贤安,晋司徒魏舒之女,嫁南阳刘文,幼而好道,味真耽玄,忽太极诸真人授以《黄庭内景经》,令昼夜存念,遂得冥心斋静,真灵累感。凡在世八十三年,以晋成帝咸和九年,托剑化形而去,诣上清宫玉阙之下,诸真君授夫人玉札金文,位为紫虚元君,领上真司命南岳夫人,比秩仙公。”(见仇兆鳌注)由此可见,魏夫人是道教史上的名人,而杜甫对她是恭敬、仰慕的。眼见南岳之高峻,耳听南岳之传奇,南岳在杜甫的心里就是巍峨挺拔、神灵聚集的圣地。灵动飘渺的水、气势雄伟的山和奇特神妙的传说,令人心驰神往。这是诗人融情于南岳的体现,即是杜甫流露出的“南岳情结”。 

  杜甫对南岳的情感并不只涌动于诗人眼前出现南岳的几个瞬间,而是深深地扎根在了心底。如上元、宝应间在成都,唐初四大书法家之一——虞世南虞司马邀杜甫做客与其同饮。虞氏的书法在当时即被唐太宗称为“五绝之一”(见《新唐书·虞世南传》),杜甫观摩后亦大为钦佩并大加赞赏,即作《赠虞十五司马》以赠之。其中,他赞道:“伫鸣南岳凤,欲化北溟鲲。”杜甫用南岳朱凤和北海鲲鹏来称赞虞氏书法的变化飞腾,可见南岳朱凤在杜甫心中分量之重,地位之高。可谓诗人心中有南岳。 

  二、对南岳的精神寄托 

  杜甫自幼饱受儒家文化的熏陶。“奉儒守官”是杜氏家族形成的传统,也是贯穿杜甫一生的宗旨。但是在艰苦备极的漂泊生涯中,杜甫偶尔也曾有一些超脱世俗的愿望,求仙访道即是他遗世高蹈的途径,是他晚年精神生活的一个侧面。在这方面,杜甫对衡山董炼师情有独钟。 

  对董炼师的追慕尤其体现在杜甫晚年的作品《昔游》、《忆昔行》、《咏怀二首》中。前两首均为追忆王屋山之行,怀念前人。后一首则是记叙舟行穷迫、途中偃蹇的逃难情状。 

  东蒙赴旧隐,尚忆同志乐。伏事董先生,于今独萧索。……虽悲鬒发变,未忧筋力弱。扶藜望清秋,有兴入庐霍。(《昔游》) 

  秘诀隐文须内教,晚岁何功使愿果?更讨衡阳董炼师,南浮早鼓潇湘舵。(《忆昔行》) 

  按“董先生”,《杜诗镜铨》中之《昔游》注云:“言其时之伏事者董先生,董先生即‘衡阳董炼师’也。”钱谦益《钱注杜诗》云:“董先生,《忆昔行》所谓衡阳董炼师也。”《杜诗详注》引《舆地纪胜》云:“董奉先,天宝中修九华丹法于衡阳,栖朱陵后洞。”朱陵洞即人们熟知的南岳四绝之一——水濂洞的古称。所谓后洞,只不过是它的另一个出口,传说位于今衡阳市石鼓山下。《唐六典》:“其(道士)德高思精谓之炼师。”炼师,就是对道士的尊称。 

  按“庐霍”,《尔雅》:“霍山为南岳。”又江淹诗:“平明登云峰,杳与庐霍绝。”(江淹《谢临川游山》)《文选》注曰:“庐山在九江,霍山在衡阳。” 

  《昔游》、《忆昔行》这两首诗都涉及南岳和董炼师,并表现出了杜甫晚年的精神偏好和追求:眷恋畴昔求仙访道,虔诚追慕衡山董炼师。有学者认为,“杜甫来衡访道乃其素志。南岳实际上是他早年‘有兴’要‘入’之地。”(见王德亚《论杜甫〈望岳〉诗中之“望”》,载《杜甫研究学刊》2003年第2期)这种理想又增添了诗人杜甫对南岳的一份依恋。 

  杜甫在经历安史之乱的坎坷、艰危后,在飘荡无依的处境中,向往遁时归隐之游,于是便又惦念着自己心灵的栖息地——南岳。“南为祝融客,勉强亲杖屦。结托老人星,罗浮展衰步。”(《咏怀二首》其二)卢注:“衡山有祝融峰,董炼师在焉,故思一亲其杖履。”即便自己“牵缠加老病”,也期望能拄着拐杖自己登上南岳,亲自拜访董炼师,请他教授“秘诀隐文”。杜甫将衡山作为寄托自己精神的家园,他对衡山的感情已经超越了一般层次上的喜爱而达到了神往并依恋的程度。 

  三、对南岳事物的关注 

  杜甫对南岳独特的情感不仅体现于对南岳的赞美和追慕,也体现于他对南岳的人文地理和自然景物的关心。如地理方面,诗中写到“回雁峰”、衡山的坐标性特征、湿热的气候等;人文方面,有对衡岳的文宣王庙新学堂的称赞以及对南岳的动物——猿、雁的关注。 

  《归雁》云: 

闻道今春雁,南归自广州。 

见花辞涨海,避雪到罗浮。 

是物关兵气,何时免客愁。 

年年霜露隔,不过五湖秋。 

  仇兆鳌注云:“衡山一阳峰以内,有霜,自此峰以南,有露无霜矣,故曰‘霜露隔’。”又,“蔡曰:衡阳有回雁峰,雁至此不过,遇春而回。”杜甫看到或者听到“雁”,便会自然而然的想到“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的衡山回雁峰,故在诗中信手拈来。可见对于衡山的事物,诗人杜甫是十分熟识并关注的。 

  《过南岳入洞庭湖》写到:“洪波忽争道,岸转异江湖。鄂渚分云树,衡山引舳舻。”大历四年,杜甫自岳州去潭州时,舟行之中,将南岳衡山作为前行的指向标,南岳可以说是杜甫漂泊湖湘行舟中的一位伴侣,这又怎么不会令杜甫依恋呢! 

  再有,《过津口》云:“南岳自兹近,湘流东逝深。”诗人说南岳离这里(津口)很近,湘江往东北流去。杜甫湖湘漂泊的旅途中,时时心系南岳,所以南岳不仅是杜甫旅途前行的地理坐标也是他心理上寻求安全感的依靠。 

  不仅如此,杜甫对南岳的气候也是颇为关注的。在《前苦寒行二首》其一中,杜甫说:“玄冥祝融气或交,手持白羽未敢释。”仇注:“玄冥祝融,谓冬夏相似。”祝融为中国上古神话人物,是火神,传说死后葬于南岳衡山之阳。在大历二年冬,夔州遇雪寒。据有关史料记载,杜甫十分怕冷,更何况杜甫是“疏布缠枯骨”(《逃难》)。所以,这样的寒冬对于杜甫而言是一种煎熬,杜甫便憧憬南方经岁常暖的气候。但是在《回棹》中诗人则说:“衡岳江湖大,蒸池疫疠偏。”当杜甫夏日身居衡岳时,他对衡岳炎热的天气又颇有微词。衡岳的气候虽然不尽如人意,但是这并未影响杜甫对南岳的关心。 

  安史之乱后,人皆弃文就武(公尝诗云“壮士耻为儒”、“儒衣山鸟怪”、“儒服弊于地”),服膺儒学的杜甫心痛万分而又束手无策。大历五年,杜甫在衡山停留时,曾陪同县令陆宰参观“文宣王庙新学堂”,当他看到文宣王庙新学堂的时候,他的心情是激动的,是感恩的。他称赞道:“衡山虽小邑,首唱恢大义。”(《题衡山县文宣王庙新学堂呈陆宰》)并赞扬陆宰兴办儒学:“周室宜中兴,孔门未应弃。是以资雅才,涣然立新意。”杜甫到晚年,仍服膺儒家思想。所以这种儒家的圣地,理所当然是备受杜甫喜爱与称赞的。 

  南岳的猿声,也给杜甫留下了深刻印象。在《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中,开篇便说:“衡岳啼猿里,巴州鸟道边。”按《宜都山川记》:“峡中猿鸣至清,诸山谷传其响,泠泠不绝。”南岳之猿声同样有此效果,清脆嘹亮的猿声回荡在山谷,不绝于耳。不难想象,如若身临其境,那种境界是令人沉浸和陶醉的。因而诗人杜甫记下了南岳这一道较有特色的风景。 

  南岳除了有令人难忘的噭噭猿啼,还有撩人乡心的归雁。 

万里衡阳雁,今年又北归。 

双双瞻客上,一一背人飞。 

云里相呼疾,沙边自宿稀。 

系书元浪语,愁寂故山薇。

(《归雁二首》其一) 

  见归雁而思故乡,这是中国古代游子的一种普遍愁思。诗人杜甫也不例外。杜甫背井离乡多年,寓湘生活又贫病交加、形迹衰朽,异常艰苦。雁去既不可留,而寄书又不可得,故其故乡之思更浓更甚矣。 

  综合全文可知,杜甫对南岳衡山的自然风景和人文景观,都十分热爱和向往。所以诗人在诗作中对南岳不仅有直抒胸臆且不遗余力的赞美,也将其视为自己精神的栖息地,并对南岳的诸多事物留心关注且记于笔下,为后世留下十余首南岳衡山诗。可见,杜甫虽然在湖湘只待了短短两年,但是他对这座具有浓厚文化情感底蕴的大山却产生了特殊的情愫。诗人杜甫晚年在漂泊湖湘的旅途中基本上是以山为伴,以水为家,而他最终没有走出南岳的视野,其伟大的生命就在这充满了灵气又有无限神韵的南岳之怀中走向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