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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恩师、省文史馆老馆员王石波先生

时间:   2015-08-12 10:08

秦旭卿

  石波师离开我们快一年了,一想起他的音容笑貌,好像就在眼前。

  一、对王老师的第一印象

  我们班是院系调整后新成立的湖南师范学院新招的语文系1953级的第一班。1956年上半年,要开始第一次教育实习。王石波老师是我们小组的指导老师,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当时他刚从北京大学文艺理论研修班回来,沉默寡言,平常很少同人交谈。

  按规定,上教育实习课之前必须写好讲稿,先送原任老师审阅,后请指导老师指导,双方都签字后,自己反复试讲,觉得满意后,再上讲台讲课。每次讲课时,原任老师、指导老师、实习小组的同学,都坐在后面听课。当时学习苏联的教育学,一堂课分五段:组织教学2分钟,复习旧课导入新课3分钟,分析讲解新课40分钟,总结归纳2分钟,布置作业3分钟,然后下课。像煞有介事,好不紧张严肃。记得有一个实习同学,怕看错时间,特借两个手表,左右手各戴一个。还有一个同学,开头没有照讲稿讲,发现后连忙改过来,说“我没有照讲稿,重新另外开过头吧”。

  我在连续几次实习课之后,就要接受评课。王老师和同组的实习同学都参加。当时,俞平伯《红楼梦》评论批判,电影《武训传》批判,胡风思想批判,正是批判劲头正盛的时候,于是对我的课也开起火来。说是未突出主题,思想性不强。有一个广东的同学好像有点情绪,上纲上线,甚至做起人身攻击来。我这个初被批评的人,如坐针毡,恨无地洞可钻。这时王老师发言了。

  他说“同学们火力太猛了吧?要是我,还接受不了呢!好在秦同学,他还接受得了”。王老师这几句话,好像和煦的春风吹过,使我大受安慰和鼓舞。然后王老师以理服人,用他高超的文艺理论水平,教育学水平,说服大家,也说服了我。这是我对王老师的第一印象。我在王老师八十大寿时说过这个感受。

  二、一语道破安娜

  我们班多数同学都是从农村走来的,没有见过世面。书本、老师、房子、衣服,都还是那旧的一套,书是草纸印的,老师是穿着土布衣服,房屋没有高楼大厦……我们的知识水平都很低,甚至书本上什么是字和词,也分不清。什么普希金、列夫·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杜勃洛留波夫、阿列克塞·亚力山德洛维奇,读来都别扭,老半天都咬不出来一个名词。

  马宗霍老师讲《诗经》,一板一板在黑板上写;方授楚老师讲汉赋,用油印印出来发给大家;皮名举老师讲《近代世界史》,声如洪钟,如雷贯耳……都有据可依,都好办。到魏猛克先生讲中国名著选读、文艺学,罗嗤岚先生、王石波先生讲外国文学,既没有书本,图书馆也不易借到,又没有油印单张,闻其书名人名都怕,怎么办呢?现在只讲王石波先生吧。

  王石波老师,穿一双布鞋,一身青衣服上讲台,没有废话,朴实无华,开口便入正题。记得第一次就是讲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儿》,接着讲列夫·托尔斯泰的第一个长篇《安娜·卡列尼娜》。王老师语速不快不慢,一口长沙话,吐字很清晰,那些外国人的名字都听得清清楚楚,而且学生都记得下来。不仅如此,对书中的人物,都有深刻的印象。这是为什么呢?这是由于王老师喜欢做人物形象分析,而且是通过细节看人物的心理活动。这样,即算初次不懂,第二次,第三次,就懂了。而且,懂得了老师讲话的规律,也有耐心了。

  讲到人物形象,令人刻骨铭心的是对安娜·卡列尼娜的分析。当安娜从妹妹的农庄回家来的时候,在车站上,一眼看到自己的爱人,一个沙皇政府的官僚,卡列宁,就惊讶地压低声音叫出一声:“哎呀!他的耳朵为什么这么长啊!

  对一个经常生活在一起,才分开了几天时间的人,为什么突然有如此感觉呢?这一个细节被王老师抓住了,经他一点出,学生恍然大悟。原来这位美丽的少妇安娜,在来去的路上看中了那位英俊潇洒的军官沃伦斯基,并且在一起玩了几天,她的灵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被沃伦斯基俘虏了。对原来的爱人,一个老官僚厌弃了,甚至一个耳朵也看不惯了。她喜新厌旧了。学生听到这里都发出了会心的微笑。同学们在路上碰到时开玩笑说:“哎呀,你的耳朵为什么这么长了啊!

  人物心理、思想意识就靠细节表达出来,这是艺术形象分析的一把钥匙。学生掌握了这把钥匙,对艺术分析,就欣欣然跃跃欲试了。老师八十大寿的时候,学生撰联祝贺,就是指的这回事,联曰:

  艺海无涯,讲学名山,一语道破安娜;

  寿山有福,生逢盛世,八旬好比太公。

  三、我和王老师住得越来越近

  做学生时我不知道石波师住何处;留下来当助教后,他住南院新棠村,我住南院教工集体宿舍;回到院本部后,又换了好多次,都没有去拜见过。直到他景德村的新房修成后,我和他都到了景德村,王老师住三栋,我住四栋,咫尺之遥,而且都住一楼,可以“隔篱呼取尽余杯”了。学堂坡高等级房修成后,他搬到学堂坡四栋。不久,师大的商品房长塘山小区建成后,我也搬来了,跟王老师又近了——直线距离大约200米之遥。这样,我请益就更方便了,而且我也可以略尽弟子之谊了。现在记几件事在后面。

  历史系名教授雷敢先生故后,吊唁文字很多,惟王石波老师的挽联深沉古奥,独出一格,人们赞赏不已,但又不能了然于心。于是我去王府上请益。王老师笔之于书示我:

  国故浸衰,曾以谠言兴绝学;

  哲人萎丧,岂因私谊哭西州。

  经王老师当面指点,我才有所悟。1957年,原来雷老在政协会上是谨慎鸣放,忠诚地提出一些建议,帮党整风。他看到新中国成立以后,许多古籍,散失毁坏,懂古籍的人不受重用,担心中华五千年文化将丧失殆尽,心急如焚,便建议党来组织专家成立一个专门班子,保护和整理古籍。不料这样的“谠言”竟被视为毒草,他被打成右派分子,沉冤20年。从此我领会了这副挽联的深意,也对雷敢教授更加敬仰了。

  有一次我在王府聊天,王老师谈到他在抗日战争时期在湘南逃乱时做过各种各样苦活,如开餐馆,做糕点。所做食品,味道佳,销路好。居然能帮助他找到活路,渡过难关。

  他在1960年横遭无端批判后,情绪低落的时候,也想去做饮食业。那时长沙有个著名的餐馆沙利文招聘烹调技师,他便去应聘了。有几道程序:配菜、切菜、炒菜,白案、红案,他都试过了,老板惊异王老师的技艺高强,同意聘用。后因故未去就任。

  我们许多邻居和同事对烹调有兴趣者闻其名而常去请教,王老师也像教课一样从理论到实际给予解答。

  王老师居南村时,门前的花木是非常繁茂的。那都是王老师亲手栽植的。那个时代不仅没有树苗,也不知道如何繁殖、栽种。可是王老师对名花异木,如数家珍。而且王师对繁殖花木都有绝技。

  那时师院有个花工叫杨三爹的,常去王府研讨花艺。杨三爹就从王老师那里学了繁殖山茶花的方法:到盛夏时分,山茶花树发出嫩枝叶了,就摘取它的新成熟的叶片,剪掉一半,顺插在黄泥里,放置于树荫下,适当浇水,几个月就会长出根芽来,然后移栽。我从王老师那里学到这个秘诀后,也就成了繁殖山茶花的“专家”了。在大栽花木之前,人们见我能把一盆一盆的山茶花苗木分送给人,常常对我刮目相看呢!

  王老师种的花木是小有名气的。据说王老师的一棵山茶花树,某人某单位出多少钱他都没卖呢!那时确有人出价150(当时是很高的价位),王老师不肯卖出。后来他从赫石南村搬到景德村也花钱请人移栽来种在他的窗下。王老师种植花木作为怡情养性的一种活动,也是他的生活的一部分。

  四、怕麻烦人的王老师

  王老师晚年身体虚弱起来,又住在4楼,上下多有不便。我体会到这点,凡有事就常去邀同前往,比如到省文史馆参加活动,逛省农贸市场展销会,到校医院报销药费,参加校老干办举行的活动……我一般都是陪侍的。但王老师特怕麻烦人,平常连电话也不多打。但去他府上请教或聊天时他从来都表欢迎,即使有时身有不适,也不表露,尽量克服,我往往在事后才发觉自己犯了错误,没有想到老师勉为其难,才后悔不已。

  201135日,我在家突然接到石波师打来电话:他说在某医院住院,由于开错了药,病情变重,现在转到湘雅二医院了。他知道我当时身体有些不适,再三嘱咐我不要到医院去看他,自己要注意身体。310日,王老师又来电话,他住湘雅二医院老干病室,条件较好,病情略有好转。我也以为这样会逐渐好起来的。我告他因久咳不愈又心脏不好住医院了。他再三嘱我安心诊治,千万不要去看。不料到320日以后,王老师病情日趋严重,一向怕麻烦人的王老师不肯告诉组织。我于27日特打电话告老干办领导,他们果然一无所知,并非常感谢我告诉他们此信息,并立即派人前往看望。

  329日下午我和李维琦、汪华藻老师同去附二老干病室看望王老师时,令人痛心的信息迎面而来:王老师昏迷过去了,他的女儿王小璜教授及女婿含泪围在旁边。医生说:我们已无力回天了!330日,王老师与世长辞。

(作者系本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