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船山著作出版小记
时间: 2023-08-02 17:08
近读乡贤刘人熙诗集,见其《蔚庐四十五自定稿》中《冬日杂诗寄三弟人蓉》有云:“衡阳王子真天人,遗书万卷妙入神。自诡五百生名世,可有三千拜后尘。”自注曰:“王子同县人祝进士松云,述王子之言曰:‘五百年后,吾道大昌。’”诗中“遗书万卷”虽有些夸张,但诗人相信祝松云进士所述的王船山预言,还真被说中了。实际上不到五百年,王船山的学说在他去世两百年后的清朝末年,刘人熙的学生谭嗣同就发出“万物昭苏天地曙,要凭南岳一声雷”的呼唤,并称赞:“五百年来学者,真通天人之故者,船山一人而已!”他在所著《仁学》中,弘扬船山学精义,主张“民本君轻”,便直接影响了清末的反清排满思潮。随后,许多青年志士争读船山的《黄书》《读通鉴论》《宋论》等书,心弦像触电一样震得直跳,“蓦地把二百年来麻木过去的民族意识觉醒过来”(梁启超语),使船山学说中的民族主义思想,成了促成辛亥革命的思想武器。
清末民初的“真儒”刘人熙,不仅一生服膺船山,致力于用船山学说昌明正学,称船山是接近孟子“亚圣”地位的大学者,说“楚自周子(周敦颐)以后,惟船山”,还在辛亥革命之后心忧天下,笃信船山学说是救时的良方,从而创办船山学社和《船山学报》,“愿广船山于天下,以新天下”,以船山学为中华民族“独立之精神”,去革新天下,复兴中华。
清末民初时期,人们争相阅读的船山著作,主要来自两种版本。一种是同治四年(1865),由曾国藩、曾国荃兄弟出资,在金陵刊行的《船山遗书》,共57种,288卷。二是1933年,上海太平洋书店用铅字集印的《船山遗书》70种,358卷。金陵刻本传布广,影响大,但对船山原著多加窜改、删削。如原著中指斥“夷狄”和其他触及清朝贵族忌讳的词句,都加以删改,或大开空格,“母后临朝”“垂帘听政”“牝鸡啼曙”之类,全都唯恐触犯西太后而打了空格。至于太平洋书店本,除新收录的13种著作外,其余也就是金陵本的翻版,没有进行自己的独立的校勘工作。最可笑的是,当时已是民国二十几年了,而书中对金陵本所打下的避讳空格,并未找旧刻本或抄本予以填正,而仍然保留空格,一个不动。
新中国成立后,中华书局、古籍出版社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先后出版了30余种船山著作的标点本,使船山著作的整理出版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但相对于整个船山著作来说,为数太少了,且其中有些著作并未选用最好的版本。
岳麓书社1982年成立伊始,就将整理出版《船山全书》作为重要任务,报请列入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八五”规划。1982年12月,岳麓书社《船山全书》编辑委员会成立,指定由资深老编辑杨坚同志担任全书的总责任编辑,开始进行全书的规划和发凡起例工作。随后设立编委会办公室,由杨坚兼主任,湖南省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王兴国同志任副主任,开始进行船山著作的版本收集。值得庆幸的是,湖南省博物馆收藏了船山遗著的手抄本10多种,60多册,其中包括王船山的重要哲学、史论著作《周易外传》《尚书引义》《春秋世论》《读通鉴论》和《宋论》等。这些抄本是王船山的后代在乾隆年间抄写的,对于订正湘潭王氏守遗经书屋刻本的删改,和填补金陵刻本的空格,极为有用,可以恢复船山论著的本来面目。
编委会还聘请了张岱年、任继愈、萧萐父、杨伯峻、张舜徽、周大璞、姜书阁、羊春秋、马积高等著名学者为顾问,负责指导全书的校勘整理工作,并调集社里几位高素质的编校人员,协助杨坚同志的编校工作。通过十多年的艰苦努力,至1996年年底,一套被誉为“全、信、优、新”的岳麓版《船山全书》被整体推出,共16册,1039万字。其中第1—15册为王船山本人的著作,按经史子集四部排列,含船山存世著作73种;第16册为附录,收船山传记、年谱及有关杂录等研究资料。
岳麓书社新版的《船山全书》,较之金陵本、太平洋本两套全集,有它自己鲜明的特点。
一是船山著作收录之全,这次整理达到了空前的程度。历史上原先两次汇编船山著作,太平洋本所收较之金陵本更多,而岳麓版的《船山全书》又比太平洋本多收了三类佚稿:第一类是已刊行的著作中,因各种原因而被删落了的篇章,计有《礼记章句·序》一篇、《诗广传》四篇、《读通鉴论》五篇等;第二类是未经收录的成部著作,计有《四书笺解》十一卷、《箨史》一卷、《惜馀鬒赋》一卷等;第三类是其他集外零星撰述,计有传、记、叙、跋、歌、辞、铭、联等五十余篇,新编录为《拾遗》二卷。以上三类,合计为二十余万字。
二是依据可信的旧抄、旧刻以及船山手稿,订正两种版本的白框、墨格、窜改、删削,恢复了船山著作的原貌。船山著作撰于明、清易代之际,自《四库》著录起,就遭到了窜改、删削。道光年间王氏守遗经书屋本的编校者邹汉勋,不仅对船山某些著作的原文作了篡改,且以大量白框隐去真字避讳。金陵本则一方面纠正了一些篡改,一方面又羼入新的错误,包括臆改、径删、章句的窜乱和某些著作多得出奇的避讳空格。岳麓版的整理,由于广泛搜集了船山著作的手稿、家刻和旧抄,以它们或作底本,或与金陵本、太平洋本对校,便使那些用白框、墨格隐去的字,以及那些窜改、删削的地方,都洞烛无遗,尽还原貌。如《船山全书》第十二册中的《张子正蒙注》,由于用了船山十二世孙王鹏家藏的船山手抄“朱宏燝较本”为底本,便不仅解决了旧刻本的墨格悬案,补正了船山之子王敔校订时所删改的文句,还发现了自王敔所录副本起,以后各本相沿脱落文句的原因。船山抄本每面九行,每行十七字,他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重订后,其子王敔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抄录副本,就发生了跳行脱落,恰好每跳一行就脱落十七字的现象。此后,照王敔抄录的副本所刻的湘西草堂本,刘氏抄本,以及相沿的道光年间衡阳学署本和同治金陵刻本,凡有脱落处,字数便都与船山手抄本一行十七字相合。我们用此抄本为底本,与其他各本对校,竟发现各本相沿之脱文有40余处、240余字,讹误20余处、20余字。此本保留船山著作原貌的情况,后来竟被北京大学主编《儒藏》的汤一介先生慧眼识珠,于是派人来联系,其《张子正蒙注》一书遂采用了岳麓本,而不用中华书局本。
三是力求搜齐船山著作的所有版本,精心校勘,审慎标点,第一次实现船山所有著作的系统编排、点校。船山著作的版本很多,杨坚同志都收集复印,如《读通鉴论》达16种本子,《宋论》12种。整理工作的第一步,便是从各种版本中甄别选用一种最佳者作底本,然后利用多种版本进行会校会勘,审慎处理,择善而从。船山著作,民国时期始有句读本,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始有加标点的单行本,这次整理中据以为底本的旧抄、旧刻中,也有前人曾加以圈点的,或中华书局转让的王孝鱼先生校点稿(24种),但这还不是全部的船山著作。而这次整理是对全书进行新式标点,并进行编目、标题、分章、分段。这对现代读者来说,确能提供阅读船山著作的方便。
岳麓版《船山全书》出版后,学界反映热烈,评价很高;与此同时,全书的编校质量也为学界所关注。为了求得一个更为完备的、缺失尽量少的船山著作版本,2003年岳麓书社决定将全书修订再版,并请已离休多年的杨坚先生回社担此重任。2005年,杨先生又邀笔者协助审读其第九至十三册。孰料正值全书即将修订告竣之时,2010年3月16日,杨先生不幸因病辞世。杨先生去世后,全书的扫描、校改以及进一步规范体例等未竟的工作,则由岳麓书社湖湘文库项目部承担。
归纳起来,这次修订大致做了如下几个方面的工作:
一、辑佚补遗。全书初版以后,陆续发现了几篇失收的船山遗文,计有千乘堂倪氏四修族谱收录的《麦园记》、滋德堂均陂刘氏三修宗谱收录的《昆映府君墓志铭》和《龙太君墓志铭》。此外,第十册《读通鉴论》卷二十二唐玄宗第六论《放姜皎归田》,初版(包括通行各本)仅存残文116字,此次据旧钞本补脱文378字,使《读通鉴论》版本更臻完善。
二、择优更换个别底本。第十二册所含八种中的《识小识》《择首问》,原以金陵刻本为底本,此次修订均改用新发现的湖南图书馆藏衡阳刘氏钞本,明显优于后来的包括金陵刻本在内的刻本。
三、正讹补漏。通过重新核对底本发现初版文字上的讹误与缺漏,然后进行正补,是这次修订工作的主要任务。通过核对,发现各书存在的讹误多寡不一,多者如第九册《说文广义》,因原稿抄写错漏与排版致误而失校者,有误将“女几山”作“女兒山”,“如推排状”作“如推排然”之类十数处,而“从”排作“從”则百余处。又原稿抄漏,如《宋论》原据船山手稿抄漏“光宗亦是人也,而心亦动”等情况,这次修订均予以补正。
四、编辑体例的进一步规范。一是某些特殊字形的标准化,如猺、獞等,都规范为瑶、僮。二是杨先生对大量校注文字做了悉心修订,从而表述更为精准。
经过精心修订的《船山全书》,自2011年再版以后,更受广大读者欢迎,也必将为船山著作的传布和船山学研究的昌盛发挥更大的作用。
(作者单位:岳麓书社)
王船山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