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最早的工商管理硕士陈朴及其家世

许  康

 

一、引言

MBA（工商管理硕士）已经在我国火了几十年，无数学子乃至大款大腕都以拥有这个头衔为荣。近二十年，我从事本国管理学史的研究，成果包括已出和待出之专著几种，还写过两本管理学家传记，其中之一便是《中国MBA早期三杰》，自信用力甚勤。以三杰中的曹云祥（1886－1937）为例，他后来当了清华学校校长且创办了著名的研究院，而一般清华校史研究者们往往选择性地忽略曹云祥的商学家身份。1907年，曹与宋庆龄姊妹等人由两江总督端方以官费资送留学美国读耶鲁大学。曹1912年升入哈佛大学研究生院，适值该校首创商学院的MBA（Master of Business Administration）学位，曹刻苦攻读两年，于1914年6月通过论文答辩正式获得该学位。1928年，他卸去校长职位到上海，直接投身工商管理，1930年与穆藕初、杨杏佛、胡庶华等人创办中国工商管理协会，1931年以总干事之职继孔祥熙（挂名）担任协会理事长。

湖南大学是由湖南工专、商专、法专三校组合而成（1926），那么更早的湖南商专的教职员们便是我搜索查考的主要对象。查到一批留学国外商业或经济学院的先辈校长，先是留日生，后是留英美生，见下表。

 

二、出场

若论近代湖南学生留学国外，当以陈宝箴、黄遵宪、熊希龄、梁启超等创办时务学堂时的计划，即这些学生毕业后全部出国深造，为最早的设想，却因戊戌变法失败而夭折（内有不少学生追随梁启超到了日本）。庚子战败，慈禧采纳刘坤一·张之洞的“江楚三折”建议，张之洞和长沙人张百熙主持学部，制定壬寅、癸卯学制，先后巡抚湖南的赵尔巽、端方都积极执行，大办新式学堂需要师资，留学生要快派多派，还希望他们迅速学成回国充当教师。最吃香的是法政专业和军事学校，还有师范学校和1903年胡元倓创立明德学堂，即曾筹办商业专科。官办的湖南商业专科学校，到宣统三年（1911）才开张，初名湖南商业教员养成所，辛亥革命爆发停办一阵，不过新政权也立即为它颁发了执照。

陈朴，字友古，生于1884年（据陈朴1950年自填报到表。另有别表及后人记为1881年、1882年等年份，恐系传闻或推算错误）五月十日（公历6月3日），1903年考入明德学堂的经正学堂，与胡瑛、欧阳予倩等同学。1905年，他提前获官费东渡日本求学，旋回上海，入复旦公学。当时在复旦临时就读的还有曾国藩曾孙曾昭权，及其表兄李进嶐（湘军将领李续宜之后人）等。1909年，清政府与美国达成庚款留美协议，招考首批清华留美学生曾昭权、李进嶐和戴修騊。三位湖南人后考上江苏官费留美资格，得以同年启程赴美，胸中酝酿着日后实践商战或学战之理念。

三、家世

陈朴的家族是明末从江西修水迁来长沙东乡枫林港的，曾祖父陈亮，副贡生，当过桂阳县教谕。祖父陈洪京，候选照磨，有五个儿子。

长子陈启泰(1842－1909)即陈朴的大伯父，字伯屏，同治七年（1868）进士,翰林院庶吉士,致力国故,与同馆陈宝琛、张佩纶切磋学间,精于《文选》和音韵考据学,手抄稿本数十册。喜为诗和长短句,成《意园诗词钞》各4卷,未刊行。还长于书法,颇有米（芾）、董(其昌)神韵。任会试同考官等,后改任监察御史,以直言敢谏著称,几次奏劾高官，被目为清流党。后任职地方，如摄云南布政使、安徽按察使,兼摄提学使，迁江苏布政使。三十三年（1907）升任江苏巡抚。后以奏劾苏松太道蔡乃煌贪渎虐民,两江总督端方使蔡行贿庆王奕劻,蔡受到二人庇护,其所奏未得批准,由此积愤成疾。宣统元年(1909)五月卒。王闿运挽联云：“抗疏劾三公,晚伤鼷鼠千钧弩；治生付诸弟,归剩鹅洋二顷田”。

陈洪京二子陈文黻，即陈朴的二伯父，也是一位清官。以诸生入赀为通判，同治间从军，积功晋同知，留陕西。光绪七年（1881），署鄠县知县。九年，授留坝厅同知。厅境山多田少，通过调研辨其土宜，作《种橡说》及《山蚕四要》，遍谕乡民。颁给树秧蚕种，募工导之。丝成，制机教织，设局收买，重其值以招之。又推行种茶树，建书院、义塾，置书籍，延高才者为之师。遂请奏设厅学，建官置额。实行保甲，建户籍册，于民户职业、田产、丁口、年岁、婚嫁，详细载册，便于治理。十八年（1892），调署潼关厅（同知），未任，卒。

陈洪京三子陈光泰，即陈朴的三伯父，任江西直隶州知州。

陈洪京四子陈文玮（1853－1936），是陈朴的父亲。湖南近代知名的爱国实业家，一生的大事业有三：（一）集资创建湖南电灯公司。（二）通过民间集资修建了湖南第一条铁路，即90公里长的株（洲）萍（乡）线。（三）创办了一所技术专科学校（湖南路矿学堂， 直接为修铁路服务）。陈文玮早年参加过一届科举生员考试，失利，便不再试，宁愿从绸缎庄小伙计起步。凭着过人的商业头脑和勤奋，开设颐庆和钱庄和绸缎庄。中年时关心维新事业，1896年参与王先谦、黄自元发起集股并拨借官款创办的宝善成机器制造公司，戊戌政变后维新事业停办，陈文玮始终经理其事。1905年,与周声洋发起成立湖南商会，任协理（后任总理），是粤汉铁路废约自办运动的主要领导者。宣统元年(1909)，陈文玮与李达璋等筹集股银50万两，筹建湖南电灯股份有限公司，于中六铺街建湖南电灯公司。设160千瓦三相交流发电机组3台，容量480千瓦，宣统三年(1911)5月发电，供照明电灯2000盏。辛亥革命后陈文玮被都督府任命为财政司司长，1912年任国民党湘支部评议员。在袁世凯称帝后不屑于政事，晚年寄情书画，技法上追宋元，下及清代四王，对陈洪绶笔意体会尤深。诗词也佳，有作品被徐世昌大总统录入《晚晴簃诗汇》。

 

陈洪京五子陈文玑，即陈朴的叔父，做过浙江宁波知府。

四、商科

陈朴等四位湖南学子都秉承实业救国思想，曾、戴分别入麻省理工学院电机系和机械系，校址在马萨诸塞州波士顿市的剑桥。李进嶐入哥伦比亚大学冶金系。两校都是世界名校。陈朴则选择了俄亥俄州立大学（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at Columbus简称OSU），坐落于该州首府哥伦布市，是一所世界一流的公立大学，被誉为“公立常春藤”大学之一。始创于1870年，是美国规模最大的大学，在研究型大学里综合排名15，很多专业在全美名列前茅，尤以商科、管理、新闻传播，工程等方面最富盛名。遗憾的是其商学院建于1916年（如今下设会计学、金融、管理学、管理和人力资源、市场学和后勤学五个系），所以陈朴当年只能入经济系（偏重于务实的会计等学科）。

陈朴读完该校本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长春藤八校中的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沃顿商学院（The Wharton School of the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该院被誉为现代MBA发源地。它创立于1881年，是美国第一所大学商学院，也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学术声誉首屈一指的商学院，一直被认为是全美最具有开拓精神、创新意识和国际化视角的商学院。学院的使命就是通过总结传播商业知识和培养领导人才来促进世界的发展。沃顿在商业实践的各个领域有着深远的影响，包括全球策略、金融、风险和保险、卫生保健、法律与道德、不动产和公共政策等。它的商业教育模式是在教学、研究、出版和服务中处处强调领导能力，企业家精神，创新能力。陈朴的志向则着重于办理商科教育。

所谓促进世界的发展这个理念，看看它颁发的沃顿院长奖章（始于1983年，专门为表彰那些杰出的企业、公共服务和学术界人士）或可有所启示：迄今为止，有四名华人（裔）获此殊荣，他们是环美家具创始人莫若愚；雅加达三林集团主席林绍良；台湾水泥有限公司荣誉董事长辜振甫博士以及上海市前市长汪道涵。后两人的贡献是汪辜会谈和“九二共识”，其在世界范围的分量不言而喻。

陈朴在这里获得的教益终身受用，表面看来商科偏重于术，实际上重在培养精神和能力，不仅是技术，还要有学术和艺术，要有精神上的修为。1915年他获得商科硕士学位（注：该院1921年商科硕士才改称MBA），仅晚于曹云祥一年。

五、效力

陈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初期回国，见到的是袁世凯称帝举国讨伐，未几北洋军阀得势，引起混战，社会经济凋敝，父亲也退居林下，一时感觉报国无门。恰好华侨陈嘉庚跻身新加坡中华总商会协理及道南学堂总理，为聘优秀教师，致函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请其代为物色优秀教师，并积极筹办新加坡南洋华侨学校（The Chinese High School），陈朴便去新加坡华文学校任教。

 

（上图）陈朴（后左2）、曾昭权（后右1）、李进嶐（前左1）、戴修騊，以及竺可桢、王璡（前左3）、胡敦复、胡刚复等在美国。

这时陈朴的老校长胡元倓为明德大学事正殚精竭虑，因为反袁，1916年该校停办。袁死后图谋复校，改在汉口，有江汉关（海关）监督陈介支持，由留英回国的向绍轩主持校务，开设银行、会计等专业，正是陈朴任所长。于是他又间关北返，执教汉口明德大学，兼任武昌商专（即国立武昌商科大学，那时的学生有杨献珍、翦伯赞等）教授。然后回到长沙，在湖南商业专门学校任银行学、货币学教授。1926年商专和工专、法专合并为省立湖南大学，张浑（1887－？留学美国）任商科学长。因大革命湖大一度改为工科大学，1928年复校，陈朴到校任教授。1930年胡元倓兼任湖南大学校长，1931年曹典球继任，两任校长都重视商科，遂能设立商学系，继任的胡庶华、黄士衡两校长也一以贯之。陈朴任系主任。他多方物色中青年才俊加盟，陆续有曾克熙（后任系主任）、曹汉贤、瞿世英、耿心湛、许孕六、曾邦熙、鲁兆庆、游弥坚(福建人，台湾光复后曾任台北市长)、邹曼枝、彭曼硕等，甚至有外籍博士如Dr.L.Fabel(中译名范伯仁)。他则改任审计主任(见左上图：陈朴人事档案)兼教授，因民国南京政府曾邀英国专家设计政府分权，有“独立会计，超然审计”的制度，审计部门不受本单位操控，地位重要。

 

他也关心职业教育，1923年7月，中华职业教育社组织职业指导委员会，刘湛恩为主任，朱经农、廖茂如(世承)、杨卫玉、黄伯樵、陆规亮为委员，庄泽宣、陈朴、顾荫亭、王志莘为通讯委员。

1937年7月，湖南大学升格为国立大学。新任校长皮宗石、教务长任凯南都是留英政治经济学家，他们在武汉大学一如蔡元培在北京大学，对商科不甚措意(不设立),加之抗战军兴，学校迁往辰溪，便将该系并入经济系。陈朴一度离职。

1941年，湖南省主席薛岳筹备在南岳新办湖南工专、商专、农专三所专科学校，其中商专由余楠秋(美国伊利诺大学毕业，曾任复旦大学及湖南大学文学院长)任校长，广东人王镜澄(美国霍普金斯大学博士)任教务长，陈朴被诚邀入列。还有武崇厚、曾乐平(留英，曾任中央大学统计系主任)、孙子宽(老商专校长)、许孕六、向郁阶等老友新知。

六、友朋

20世纪1940年代，原教育部编审员、佥事，湖北教育厅长熊崇煦发起成立“知新学会”,与柳午亭、刘腴深、姜运开、王啸苏、刘朴、陈友古、王舒、阎金锷、刘永湘、罗章龙、李祖荫等知名教授，研讨中外各项新学，成为当时湖大一个颇有影响的学术社团。

抗战时期在辰溪，各科教授中的古典诗词爱好者以文会友，互相唱和，这里录曾昭权及李肖聃(李淑一之父)分别赠陈朴的两首：

曾昭权《友古六丈来辰阳星卢赠二长句赋此》

终年怀契阔，重见一沉吟。

霜翼看同老，松心直到今。

白云深自悦，青鸟远相寻。

出处非无意，吾侪喜盍簪。

 

李肖聃《喜友古至》

旧友三年别，人间万劫多。

君心犹守静，众意叹焚和。

须鬓经霜改，精神被墨磨。

灵均漂泊地，风雨听狂歌。

 

           

抗战胜利，陈朴仍回湖大，在经济系任教。

新中国成立，湖南大学迎来大发展，拥有理、工、商、法、文、农等学院。这里商学院是1946年国民政府教育部将抗战时期建立于湘西所里(吉首)的原国立商学院成建制地合并进来的，人才济济，年龄最大的是张浑和罗大凡(湖南优级师范数学科毕业，统计学教授)。陈朴仍在经济系，左图名册可见，大腕云集，极一时之盛。如王亚南、郭大力(都去厦门大学，未到职),罗仲言(即罗章龙)、崔敬伯、唐炳亮、胡伊默、朱宜风、林树湘、周林、马笙伯、涂西畴等。后来学校对一部分年老资深教授还单独成立了一个研究所，属于半休养性质，可以发挥余热，自由做些研究工作。全国高校院系调整，1953年湖南大学校址建立中南土木建筑学院，而湖大经济、商学教师主要去向是武汉大学、中南财经学院、中山大学等校，陈朴等个别教师则光荣退休。

七、后人

陈朴于1961年4月15日逝世于山西太原(第四子陈述家)。原配曾氏，育有一女(陈敬)。继配赵斐章(1890－1970),生育五子三女。

 

陈敬(1902－2007),长女，原名陈康祖，生于陈朴进入中学之前，寿过期颐，堪称人瑞。在福湘女中读书时，与杨开慧、李淑一同学。她在校成了基督徒。1926年，刘敦桢回湖南，在湖大土木系任教，结识陈敬，回南京后两人鱼雁传书，1930年陈敬在湖大中文系毕业与刘敦桢结为连理。刘敦桢院士是与梁思成齐名的中国建筑史学的宗师。陈敬执教中学英语和俄语，古典诗词造诣很深，虽无林徽因耀眼的光环，却也过得潇洒充实。其女婿李正邦(1933－),钢铁冶金专家，1995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

陈强祖(1916－?),长子，陈朴回国后与继配赵斐章所生。1949年以后到澳门、马来亚、巴西创业，晚年定居美国旧金山。夫人林明霞，福建名门之后。生育一子三女，都在海外发展。

陈宁祖(1917－?),二女，育有一子三女。其他情况未详。

陈寿祖(1921－2007),二子，中央大学机械系毕业，在航空工业和解放军航校工作，转业到山东工学院，曾任山东金工学会理事长。妻蓝镇珪，中央大学森林系毕业，早逝，继室高岐兰(离异)、曹莉华(医师)。与蓝夫人育有三女。

陈荣祖(1924－),三女，湖南大学化学系毕业，与黄士衡(留学美国完成博士课程，曾任湖南教育厅长，湖大校长，湖南文史研究馆副馆长)之子黄天泽(1927－2018,湖大电机系毕业)结婚，同到华中工学院、吉林工业大学任教，后调回湖大。黄天泽曾到清华大学读研两年，成为汽车车身设计专家，博士生导师，省政协委员。

 

陈耀祖(1925－2000),三子，湖南大学转浙江大学化学系毕业，复旦、兰州、浙江大学教授。1991年当选中科院院士，分析化学家，创立反应质谱体化学分析法，著有《半微量有机分析》《近代有机定量分析》等。夫人余璧子，南京师院幼教专业毕业，育有一女二子，两子夫妇均留学美国，在国外工作。

 

陈述(1926－),四子，原名陈述祖，1948年参加地下工作，1950年从清华大学电机系毕业，1988年离休，时任铁道部规划院副院长。妻朱绍曾，北京铁路总医院中医主任医师，育有二子一女。

 

(图为陈述与晚年的陈朴夫妇)

陈敬祖(1929－),四女，原名陈仁祖，育有二子二女。其他情况未详。

陈复祖(1931－),五子，育有二子一女。其他情况未详。

(作者为本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