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品小札两则
时间: 2023-02-22 10:02
藏品小札两则
陈书良
民国书坛的曾李高风
民国初年,衡阳曾熙(1861-1930)与临川李瑞清(1867-1920)齐名,书坛艳称南曾北李。因为当时画坛推崇四王,书坛讲究温柔敦厚,而二人则大异其趣。曾熙虽年长六岁,但出名较晚,居湖南衡阳,致力于《瘗鹤铭》诸帖,用笔藏转圆润,古意盎然。李瑞清出道较早,在上海卖字,标揭北魏碑拓,驰誉海内。我家就藏有一幅李瑞清的书法作品。当是宣统三年为罗瘿公所托的“珮珊夫人”所写,“汉武都太守汉”六个隶字,沉雄开拓,精彩绝伦。罗瘿公是近代诗人、京剧剧作家。“珮珊夫人”待考,应该是一位希求书道的女子。
其实,曾李交谊极笃厚,艺品亦很高尚,很多方面可令目下书坛汗颜。1915年,出于同气相求,在海上已大红的李瑞清不顾市场竞争,写信邀招曾熙来上海卖字,云:“君若不能以术称豪杰,真庸人耳!老而且负,犹欲执册奉简,吟哦称儒生,高言孔孟之道,此饿死相也。人方救国,君不能自保其妻拏,不亦羞乎?”情真意切,兄长口吻。曾熙来沪后,李瑞清还为他代拟了书画润格。后来曾熙在上海书画市场取得了成功,生活也慢慢丰裕起来。
李瑞清与曾熙都是书画俱擅,文史并重。李瑞清榜其居曰“玉梅花庵”,与曾之“游天戏海室”,都是他们的弟子张善孖、张大千、马宗霍、胡小石等日常聚集之所。曾之弟子必拜李,李之弟子必敬曾。李、曾二人又均好饕餮。李食量甚宏,一餐能尽百蟹,或百鸡子及馒头,常聚集十余人去小有天闽菜馆用餐。曾则家备湘厨,客至则留宴,肥鱼大肉,列鼎满案,主客谈笑纵饮。他们的学生从学问、书画乃至饮食、打扮都以老师为榜样。如曾熙擅写《黑女志》,蓄髯修秀,自号农髯,学生张大千也精研《黑女志》,甚至仿而蓄须,以至同门朱大可以诗打趣:“吾师曾农髯,书髯天下美。君能得其传,书亦可知矣!”在二十年代的上海,李瑞清,曾熙通过结社、办学、出版、展览等各种形式,培养了张善孖、张大千、胡小石等大批书画家。
1920年,李瑞清病故,曾恸哭欲绝,挽以联云:“道德我师,文字吾友;永诀此日,相期他生。”凄惨之痛,真挚之情,尽寓朴实之十六字中。
1930年秋,曾熙长逝于上海虹口寓所。9月30日,一众弟子在公祭时发起组织“曾李同门会”,成立筹备机构于上海西门路吕班路216号张善孖寓所,牌匾则为张大千所书。通过沪上《申报》等报纸公开向全国曾李两门弟子招募会员,刊发《通告》和《章程》。这以后,曾李同门会组织了多次活动,绵延了十余年,张大千、胡小石、马宗霍、朱大可等曾李门人,以同门会来凝聚力量,又以同门会来辐射教泽,培养出了程十发,杨之光,潘天寿,吕风子,丰子恺,徐悲鸿,刘海粟,吴冠中等书画巨子。
应该说,曾李同门会表现了曾李的生死情谊,其规模和系统性均开海上乃至全国书画界之先河。曾李同门会不仅是空前的,而且也是风流绝响,前辈风雅,亦应是现时所应借鉴的。
容庚刻呈罗振玉印石小考
我藏有一枚旧印,印材是寿山芙蓉石,独角兽钮。印文:贵德真。边款:叔言先生诲正容庚刻呈。印石上乘,篆刻精美,相得益彰。容庚(1894—1983),广东东莞人,我国著名古文字学家、考古学家、收藏家、书法家。罗振玉(1866—1940),字叔言,又号永丰乡人,江苏淮安人,原籍浙江上虞,我国著名古文字学家、考古学家、收藏家。刻者与受者的学术地位,决定了此印石的收藏价值。然而,这样一来又牵涉到两个问题。
其一,容庚是否精于篆刻。按易新农、夏和顺著《容庚传》(花城出版社2010年12月版)取材宏富,详尽地记叙了这位杰出学人的一生。容先生多才多艺,除研精古文字与考古学外,他的书法造诣高深,旧体诗词自成一家,还兼擅丹青绘事,才华横溢。《容庚传》还记载了容庚少年时随四舅邓尔雅学习金石。第6页又云:“1920年,容庚曾作《雕虫小言》,发表于《小说月报》第十卷二、三号,是为其文字刊行之始。该文述学篆与治印关系、治印方法,列举了详尽的参考书及赵撝叔、黄牧甫、吴昌硕、邓尔雅等近代名家。他由治印而问学,走进一个全新领域,眼界与心胸大为开阔。”近又读夏和顺兄整理的《容庚北平日记》(中华书局2019年5月版),容庚子女容瑶等在《后记》中云:“儿女们寄宿,在开学时,要交齐一学期的学杂费、伙食费及住宿管理费,子女多,筹钱难,他靠代写字、画画、刻图章或割爱卖掉一些买来的珍藏字画来应急。”这些材料都再明白不过地说明,容庚能治印,而且达到了跻身市场的水平。我所收藏的容庚刻呈罗振玉印,印文“贵德真”三字阳文风格上将汉印与封泥字融合,拙不掩工,赏心悦目,可称民国篆刻高手。
其二,赠印发生在容、罗人生的哪一交集时段。按《永丰乡人行年录》载,1911年10月,罗振玉举家自北京赴日本,筑“宸翰楼”,后又于京都购地建“永慕园”。直到1919年3月才携家返国,居天津嘉乐里著书研学,时年54岁。这时容庚从东莞中学毕业后,尚在广东东莞谋职,时年25岁。第二年容庚始任东莞中学国文教员。1922年夏,他自寻出路,与其弟容肇祖到北京求学。可知此前容庚与罗振玉并无交集,当然也就没有赠印之举。
夏和顺兄整理的《容庚北平日记》编校精审,其起止为1925年至1946年,是容庚经历的可信的第一手资料。查其间并无赠印记录,就是两人的交往也是非常少。可知赠印应该发生在1922年夏至1924年底这一时段。
我认为,如果没有更新的可靠的资料发现(如容庚1922年夏至1924年底的日记之类),赠印应该发生在1922年夏容庚首谒罗振玉之时。
据《容庚传》所叙,容庚从琉璃厂古董店打听到罗振玉的住所,7月3日,他带着三册《金文编》稿本,专程去天津嘉乐里求见大名鼎鼎的罗振玉。容庚后来在《甲骨学概况》中回忆:“十一年夏,余初至天津,挟《金文编》稿本谒之于嘉乐里贻安堂。倾谈三四小时,态度恳挚,如春风夏雨,使人乐而忘倦。翻稿数过,谓彼所欲作而未成者,属余务竟其成。”(转引自《容庚传》第8页)这一次容庚的拜谒效果是很明显的,罗振玉深重其才,引荐容庚进北大国学门,还提供了大量新发现的青铜器铭文供其研习博采,从而使他走上学术成功之大道。拜谒当然是携有贽敬,这是社会人情。而罗振玉深好金石,容庚则是精于篆刻的风雅之士,奉呈寿山石印,以请“叔言先生诲正”,这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