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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中的程潜

时间:   2022-07-13 16:07

程不吾

80岁的程潜

2019年是程潜、陈明仁将军主导的湖南和平起义七十周年。怎样纪念这个已被很多老年人淡化了的,被无数中青年人忘却了的,但对湖南人民来说,甚至对全国人民来说都很有意义的日子呢?作为程潜先生的后辈人、且作为参事文史战线的一位退休老人,我只有搜索那些零星的记忆,拼凑那些耳闻目睹的故事,以杂记的方式,围绕着当年那场历史重剧的第一主角,来表白我心中的那份崇敬,并借以稍稍提醒一下我的乡亲们,历史原来如此残酷而又曲折多情。

我和程潜的关系

我的曾祖父程锦谊,字若凤,湖南醴陵官庄人,族谱上记载为“从九品”。照现在的官位算起来,最多是个“股级”干部,族谱上没有明记担任过何种实职,说不定就是捐来的一个虚名。多渠道留传下来的说法是家道中等,按土改成分划分,我想顶多划个上中农吧。自程潜外出发达后,家中才置地建房,成了官庄一大户人家。

程若凤娶钟氏为妻,生有三子二女,长子衣谨(字吉余,我爷爷),次子衣斯(字昭余),幼子衣黄(字月余,后改名潜)。故程潜是我的叔祖父。我祖父比程潜长近十岁,听父亲说,程潜小时候到邻村读私塾,就是大哥推着独轮车送去接回的,哥几个感情挺好。

程潜送我爸去德国留学

1929年,程潜很不得志,在上海当起了“寓公”。此时我父亲程炯在上海同济大学读书,有时就住在叔叔家中。据我爸说,满叔(最小的叔叔)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不怒而威,故他每天早上起床都要很小心,生怕起在叔叔的后面。这段时间程潜决定送父亲去德国留学。德国是世界上的工业强国,我父原在上海同济大学就读的就是工科,而同济大学是德国人办的大学,用的是德国原版教材,老师是德国人,整个课堂上用的全是德文。在同济快毕业之际,得知叔叔同意送他去德国留学之事,语言对口,专业也对口,高兴得是“跑着跳着”(我母亲语)回家报告这一喜讯的。当时我母亲正怀着第一个胎儿,但仍然支持父亲出国深造。第二年4月生下来第一个男孩,取名为不时。

程潜在对后辈的培养方面是很有远见的,他不是只为后辈的个人前途出路作考虑,而是要与国家的前程发展密切相关。他将二哥的儿子程博陶送到日本明治大学学习政治经济学,无非有用政治上改造旧中国之想法,而送我父亲去德国这个工业强国学工,更有工业救国之意思。

父亲在德国求学的后期,国内很不安宁,日本入侵,国内动乱,与国内外联系中断,得不到国内的资助和消息,生活处于艰难之中。一日读报,看到我民国政府派遣俞大维作为政府大臣赴德国采购军火的消息,便鼓足勇气去会见了俞大维先生。俞大维听说是程潜的侄儿上门求见,很热情地接待了他,并说:我来德国之前,见到了程颂公(程潜字颂云),颂公说我有个侄子在德国留学,你帮我找找,如见到烦请照顾照顾。今天终于找到你了,这里先给你600元救急用。我爸谢过了俞大维,说我回国后即还给您。俞大维关心地问道:毕业后你有什么打算?我父说准备回国工作。俞说,我劝你去美国再留学,国内这么乱是很难有作为的。父亲说,我的英文基础不行。俞说,你有很好的理工基础,这比语言基础强多了,何况你又懂德语,去美国再学好英语是不难的。父亲最后还是选择了毕业后回国工作这一条路。

父亲回国后见到了叔叔程潜,讲了俞大维说您曾托他找我一事,程潜矢口否认道,沒有这回亊。可见程潜为人之耿直,沒有就没有,顺水人情也不做,也可见俞大维做人之厚道。父亲回国后在一家工厂当工程师,从领到的第一个月薪资中拿出200元,带着妻子一起去俞大维家中表示感谢,还上第一笔借款。俞大维关切地问道,回国了?在哪里高就?我父答道在某某工厂。俞大维说,你怎么不来找我呢?你要先找我就好了。后来父亲连续三个月还清了俞大维的款项,以后也再没有过任何来往。

俞大维(18971993),浙江绍兴人,生在长沙,并在长沙长大。此人很会读书,大学毕业三年就拿到哈佛的哲学博士学位,后又到德国柏林大学留学,继续攻读哲学和数学。他发明的“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不考不玩”考玩论,在众多学子中流传多年不衰。他和表兄陈寅恪被誉为读书最多的中国留学生。他曾当过蒋介石的交通部长、国防部长,晚年归依佛门,潜心研究佛学,96岁坐化,火葬后出现多颗舍利子,也算是我国近现代史上的一位奇人。

程潜到我家参加了儿子的婚礼

我爸于1946年回湖南任省公路局长,在长沙城郊外的南大十字路南二里牌的毯子湾买了一块地,建了一座平房。我爸的思维有点与众不同,第一,院子里要铺草种树裁花立葡萄棚架,第二,房子除房柱房梁等承重结构用水泥砖石建筑外,隔墙都采用“篾折子混灰”的做法,即以竹篾为中坚,两面混上泥浆石灰为墙。他说,住旧了再粉一次灰,又成了一间新屋。第三,整个院子用高高的砖墙围住,与外界隔离开来,家中再养上几头狗,感觉得十分安全。这样,我们家在长沙郊外既不显眼,又很安静安全,却还舒适宜居。最热闹的时候,二伯程煜、竹姑程博铭和交姑程孟孝三家人先后来到长沙,都住在我们家。待他们陆续安置好工作和住处后,才先后离开我们家。

程潜的次子原名叫程博乾,后改名程元。(家中人仍称他为乾哥、乾叔的),是跟随程潜最紧最久最亲密的儿子,长得高大威武英俊,又不失气质高雅文质彬彬。1942年毕业于黄埔军校第十八期,毕业后曾在军中任连长、营长、作战参谋等职。1948年任程潜警卫团团长,724日程潜带领众随员亲属乗专列从武汉到长沙,就任湖南省政府主席。程元来长后看中一名叫朱瑞蓉的女演员,一见钟情,非要将她娶回家中,遭到父亲的坚决反对,父子关系一度紧张。我爸受过西方教育,我妈朱启畴思想也非常开明,毕生从事妇女儿童工作,他们非常赞同婚姻自由的观点。知道程元的困境后,一心想帮助他们,冒着得罪叔叔的风险,提出让程元和朱瑞蓉的婚礼避开其父放在我家举行。那一日,邀请了众多亲朋戚友,请了西洋乐队和摄影师,新娘穿上拖地白婚纱,新郎穿上笔挺的军装,我父母做伴郎伴娘,我和程潜八女程瑜胖胖(当年均为4岁多),被选作为童男童女也穿着端庄艳丽,一本正经地为新娘牵纱,举行了一场漂亮的西式婚礼。令人喜出望外的是,婚礼刚开始,程潜偕夫人郭翼青驱车也来到了我们家,参加婚庆大典,这一下大家的心情突然高涨起来,因为此举意味着他的父亲最终认可了这门亲亊,接纳了朱瑞蓉这个儿媳妇,同时解开了父子间的心结,缓和了叔侄间的关系,使得婚礼显得十分隆重和喜庆。这里有一件小事很有趣,结婚时照了很多照片,洗出来一看,很是精彩,但其中一张说是我用婚纱擦鼻涕,哥姐们老是用此来笑话我,冤屈得很。其实是牵纱时,胖胖告诉我这婚纱是香的,我拿起婚纱闻了一下,这一瞬间照了一张相,便成了擦鼻涕的证据。只可惜“文化大革命”时这些照片都烧毁了,不知乾叔家有没有保存下来?紧接着,程潜进入到紧张的和平起义地下筹备工作中,为避免危险,也为了安蒋介石的心,他将女眷们,包括新收的儿媳都送到了香港,直到解放后才接回长沙。

程元随父参加和平起义后,就一直在人民解放军中任职,深得中共信任,这是在湖南起义人员中除陈明仁将军外的第一人。他曾任解放军五十二军团长、五十五军的副师长、苏州军分区副司令员、上海警备区副参谋长、副军职顾问、全国政协委员等职。离休后又在全国黄埔军校同学会任秘书长、副会长。记得小时候,一次程元来我家看望我父母亲,我很敬佩这个帅气的军官叔叔,一直跟在他身边,送他出门时,我好奇地问他:乾叔叔你没有骑马来吗?因为我印象中军官骑马最威风。乾叔说你这么喜欢马啊,我以后送你一匹小马吧。我心中一直等待着那一匹小马几十年。

程潜在我家度过了湖南和平起义前的最后几天

2009民革湖南省委会准备出一本纪念文集,以纪念湖南和平解放六十周年,向我约稿。我写了一篇文章《毯子湾的回忆》被录入其中。文中我将湖南和平起义前那段日子里发生的一些事情,特别是最后几天发生在我们家的事情做了记述,我馆《文史拾遗》也采用了。后《世纪》杂志自行将标题改为《程潜在我家决策和平起义》发表,说这样的标题更吸引人一些。对此我很不以为然,起义的原因及它的过程,是漫长、复杂的,也是很惊险的,决不是短时间的拍脑袋之举,太言过其实了。

程潜于起义前夕的1949730日深夜,从水陆洲坐小划子过渡到灵官渡,乘坐早已在此等待的徐贵轩司机驾驶的轿车,直奔南门外毯子湾我们的家中隐居了下来,躲过了白崇禧的追杀,完成了起义壮举前的一切准备工作,直至84日与陈明仁联名公开宣布湖南和平起义。事情一经公开,为防止蒋介石的轰炸,便转移到扫把塘李觉胞姐家中。

这段故事,我只是凭着父母长辈的讲述,查阅了包括程潜、陈明仁、黄一欧、陈藏仲、徐贵轩等人的回忆录(陈藏仲是我的姑父、陈明仁的贴身秘书,徐贵轩是程潜的专车司机,他们都亲口对我讲过亲身经历的事情,而黄一欧则是730日晚亲自陪同程潜坐徐贵轩的小车一同到我家),再有就是我小时候的那一点记忆组合而成。

其实我的记忆就只有这么几件亊:一是家里突然来了十几个穿黑制服带长枪的人,后来才知道他们叫“路警”,属公路局管辖,是表哥朱子义带领来的。我因喜欢和他们一起玩弄枪支而有所记忆,他们住在车库和车库旁边的工具房里,表哥会一些小戏法常逗我玩。二是家里前坪草地上挖一条一人多高,两三人宽,丈多长的防空壕,上面是树枝盖的顶,顶上铺有草皮,站在下面从缝隙里可以看见天,我经常会跑下去玩,记得叔公也下去看过。当时我受到的警告是,不准用望远镜看飞机!因为飞机上看得见地面的反光,会暴露目标的。三是程潜走后,蒋介石的飞机来轰炸,妈妈抱着我,口中不停地念着“救苦救难的南無观世音菩薩保佑…”我还记得解放军进城后,立即在我们家后面的回龙山上建了一个高炮阵地,蒋军飞机从此不敢再来,我跑到阵地前看过大炮。至于开会来往的人员都是坐程炯局长的车进出,发报的电文是由我母亲带到市内秘密电台发送的,诸如此类的事,则是听爸妈及长辈们讲述的。

程潜的“家长”情怀及其子女

程潜主政湖南时,曾制定过一些保护乡民的政策和措施,如1949年国民党在湖南计划征兵25万人,准备在湖南阻击共军南下。程潜到任后于1949年的123日发布命令,全省停止征兵一个月过好春节,而一个月后征兵之事再未提起,湖南人民拍手称快。另对南京政府派给湖南的军粮任务能拖就拖,多方搪塞,使十之八九的粮食没有上缴,同时扣留中央银行在湖南银行存放的金银款项,抵制发行金圆券等,大大减轻了湖南人民的负担。同时下令释放政治犯百余人,其中大多为共产党人。这些措施使湖南人心较为安定,局势也稍为稳定了下来,颇得家乡人民的厚爱,被民间誉为湖南人民的“家长”。

其实,程潜在家里也是一名好家长。首先,他是一名孝子,对父母十分孝敬。1911年他父亲去世时,他正在成都十七镇军中任职,接到消息即从成都去重庆走了八天,从重庆乘船到岳阳,转长沙到醴陵,耗时近一个月,千里迢迢回家奔丧,哭拜于父亲灵堂之前,守灵直至又接军中召回命令,安葬好父亲才离家赴任。1927年夏,程潜率军北伐路过湖南醴陵,他有诗描述回家探母的情景:“步行长连村,疾趋卢佛山。入门拜慈母,慈母有温颜。母曰嗟予季,久役今始还。汝以身许国,离母母心安。复慈聆懿训,未言中如焚……无以对我母,不复可为人……”以诗诉说他十五年从军,忠孝不能两全的心情。母亲过世后,他为母精心选择墓址,亲书长篇悼文,刻于碑,一片孝心尽昭人间。

程潜作为三兄弟中的小弟,处事也十分讲究公正公允。前文已叙,他将大哥的儿子程炯(我父)送德国学工,将二哥的儿子程博陶送日本学文,唯独没有将自己的儿子送出国留洋。另外他带着大哥的长子程宣(我亲大伯父)南征北战,宣不幸于1925年作战牺牲,他悲痛万分,写下了《哭侄宣》诗一首“吾家有骏驹,矫矫亦殊伦。弱冠习兵略,英发如三春。学成从左右,助予披荆榛。……临危无反顾,陷阵遂成仁。……抚棺哭国殇,永痛向谁陈。”对于程宣的后人,他一直关照有加。程宣是我爸最敬佩的大哥,爸经常对我们讲起大伯体壮力大无穷,可以倒立绕屋前池塘一周。程宣的墓现还在岳麓山白鹤泉上方不远处,其墓体大小同黄兴、蔡锷墓。程宣被民政部认定为烈士。

程潜一共有过四次婚姻,有子女十六位:

大夫人黄理珍(又名希华),生长女博廉,嫁林伯渠之弟林祖烈,次女博寿;

二夫人刘仲华,生次子博乾,三女博德嫁黄兴之子黄一球,四女博智,六女博信;

三夫人周劼华,生长子博洪、三子博雍、五女博硕、幼子博厚;

四夫人郭翼青,生有六女:熙、瑜、文、欣、丹、玉。

长子程博洪,生于1917年。1942年毕业于西南联大,1947年在上海主编进步杂志《时与文》周刊。在湖南和平起义的过程中,程博洪起了很大作用。程潜在回忆录中写道:“经我同意,方叔章、程星龄等电我长子博洪速回长沙。博洪回到我身边后,对我决心起义又是一个促进。”解放后程博洪先后在沪江大学和复旦大学历史系任教授,一生致力于研究拉丁美洲历史,其治学严谨,淡泊明志,布衣疏食,深得师生好评。20世纪80年代,洪叔曾回湘探亲,我和表兄陈扬维一起陪他去南郊墓地扫墓祭祖,我带有一架老式手动135照相机,拍了很多照,拿去一冲洗,一片漆黑,原来是我在装胶卷时没有挂牢,引起空转,致使所有本应成为史料的镜头全部报废,这事成了我终生的一桩憾事,很对不住我的这位可敬的洪叔。

三子程博雍,聪明过人,据说曾和象棋国手谢侠逊对弈成和。抗战时期弃文从军,成为一名空军飞行员,不幸于1944年牺牲于印度拉河空军训练基地。

七女程熙,1939年生。画家,中央文史馆馆员。她的成长贯注了她父亲的一片心血。几年前,程熙以中央文史馆馆员身份几度来湘采风,我陪同她到了桃花源,上了张家界,我也曾陪她拜访过程家老人。其间她跟我讲起她学画的艰苦过程。她自幼喜画画,父亲不遗余力地一直支持她的这一爱好,放下身段带她遍访京城名家,上门求教,而画家们为其感动,收其为徒不吝赐教,令程熙得益匪浅。面对各方的议论,她父亲说,我就不信我的女儿学不出来!在父亲的鼓励之下,程熙勤学苦练,特别是在故宫博物馆工作时期,负责对字画的保管和修复工作,零距离观摩欣赏了故宫里 几乎所有的国宝级画品。她自豪地对我说:“我应该是现在国内外直接接触过最多珍贵国画的人。”在这样的特殊环境中,她的绘画水平提高很快,经王海蓉推荐,成为中央文史馆专职馆员。她一生从不卖画,却致力于公益事业,四川汶川地震、青海玉树地震、云南鲁甸地震等重大自然灾害发生之际,她都积极参加赈灾义务创作,捐资捐物。她还向中央文史館无偿捐赠了自己多幅作品。她是全国政协第九、十、十一届委员,平时出差或开会休息时,她就会在宾馆里精心绘制一些小品,送给她的朋友和工作人员。她今年1月在北京去世,享年80岁,我专程赴京为她送行。

程熙(中)与作者夫妻

八女程瑜,1944年生。20世纪60年代毕业于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后去美国留学获英美文学硕士学位,曾在美国任教。子女中应该说她是最关心父亲身后事务处理的一个。从2005年起,十来年她为父亲之事多次回国操办,已经办成的事有:主持重修了醴陵的祖母坟:出版了父亲的《养复园诗集新编》,由原来的二百二十五首增至三百二十四首;促成长沙市人民政府和芙蓉区政府修复“程潜公馆”,并办成了“湖南和平解放史实陈列馆”,捐赠了大批父亲的文物;帮助作家陈利明《程潜大传》的系列纠错工作,完成了第三版的发行;主编了《程潜墨迹诗文选集》;协助广州大元帅府举办了“程潜将军与新中国”专题展等。支持罗振华编写的《程潜将军史画册》已近完稿。

70年前为程元婚礼牵纱的童男童女,作者和程瑜

程潜的子女们个个知书达理明义,低调生活,自食其力,无一人从商,更无一人跻身政坛,活得甚为普通和自在。九女程文所在单位长时间都无人知道她竟是程潜的女儿,可见其为人,可见其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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