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静怡

宁乡密印寺，是一座千年古庙。因为它是我国佛教南禅五大宗之一沩仰宗的发源地，所以在佛门的地位是绝不可小觑的。密印古寺门联“法雨来衡岳；宗风启仰山”出自宁邑人氏、明崇祯进士陶汝鼐之手笔，以精炼的文字、老到的笔墨阐明了沩仰宗之源流，成为我国古代寺庙楹联作品中不可多得的佳构之一。

沩山作为佛教名山，当然是世间善男信女们顶礼膜拜之好去处，也是天下游人十分理想的游览胜地，其旅游资源的开发利用，价值自然不菲。近年来，沩山密印景区拓展建设的蓬蓬勃勃，富丽堂皇的千手观音塑像之巍然耸立，为宁乡的旅游产业亮出了一块金光闪闪的品牌。作为从小就喝着沩江水长大的一个地地道道的宁乡人，岂不为家乡此一大手笔而欢欣鼓舞？

然而，当我的双脚即将迈入景区大门时，我却有些茫然了。门口的一副金色对联赫然题写着十个大字：

千峰开宇宙；一寺压沅湘。

这是佛门圣地理当出现的语言么？这是千年古剎应该表达的观念么？佛门以慈悲为怀，提倡众生平等，绝不争强斗胜，普开一叶慈航。作为佛寺楹联，当然应“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字面虽期大气，内心却要慈和。人家来佛门向善，还没进门，怎么劈头就来一句“一寺压沅湘”？这岂不让天下游人望而生畏，让礼佛众生临门却步？《智取威虎山》中的黑话“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一盖一镇，与压字词义相同，但盖、镇的对象是地虎与河妖，无可厚非。而这儿，密印寺要压的却是沅湘。沅湘既非地虎又非河妖，而是三闾大夫屈原惨遭放逐时长期流浪之地，这广袤大地上的河岳山川、花草树木、虫鱼鸟兽、芸芸众生，与密印寺一无冤二无仇，既不与你密印寺争一时之长短，也不与你密印寺争半壁之河山，你压它作甚？于人情于佛理，哪一点说得通？

该联的上比同样不合情理。“千峰开宇宙”？宇宙是谁开的？不是盘古一斧头劈开的吗？千峰又不是盘古手中的开山子，又怎么能开宇宙？

虽然这副景区大门联不合情理，但它却大有来头。有人知道王东原这个人吗？曾担任过民国时期湖南省政府主席呢。这位先生曾写过一首《瞻仰密印寺》，诗云：

灵佑兹山祖，宏规启李唐。

千峰开宇宙，一寺压沅湘。

银杏觇衰盛，蒲团看海桑。

我来天倍暖，十月未飞霜。

这首五律倒是中规中矩，不像当代某些既想附庸风雅又不懂规矩的官员一顿乱搞，除了颔联不合情理以外，全诗还算过得去。这诗他写在纸上，是他自娱自乐，或者说孤芳自赏，不关别人屁事。但我们当代人钻山打洞从故纸堆中翻出来，偏偏选中他这不合情理的两句，堂而皇之地刻于佛寺之前，则大为不合时宜了！

主掌密印寺景区建设的领导们，应该可以礼贤下士虚心恳求业内行家赐笔，完全不必挖空心思地从前人的诗作中去寻章摘句，试图借名人笔墨“压”一压沅湘，以抬高自己的身价，增强知名度。如此弄巧成拙，结果只能适得其反。其实该联略加改造，换两个字，就完全立得住了：

千峰撑宇宙；一寺佑沅湘

读者诸君以为如何？

走进景区大门，一座雄伟的石牌坊迎面扑来。牌坊上金蛇狂舞的两行字迹闯入眼帘，不由我不驻足端详。目不转睛地辨认了半天，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猜出了这两行文字：

千禅护水，福播四海；

万佛临山，道行九州。

先不说这对联如何，仅就这书法而言，就不得不让人忍不住吐槽。一座如此高大的牌坊，本来就须抬头仰视，那高高在上的文字，即算是楷书，想要看清已十分费力，竟然还偏偏用草书，这不是故意折磨游人、为难读者么？中国古代的对联，无论是宫殿、府衙，还是祠堂、庙宇，谁见过用草书书写的？不都是庄庄重重、一笔不苟的楷书吗？岳麓书院的门联，天心阁的门联，开福寺的门联，包括密印寺的门联，哪一副不是楷书？古来的规矩你不懂，现成的样板也不晓得学，怪谁？

再说对联。“万佛临山”是绝对没问题的，因密印寺万佛殿墙壁上原本就镶嵌着12988尊佛像，所以这句言之有据。但“千禅护水”就有些问题了。佛家语中，禅与佛本就同义，既有万佛，又何必来一千禅，岂不多此一举么？这在对联学上，称为合掌。合掌合得更厉害是“福播四海”、“道行九州”两句。四海指什么？神州大地。九州呢？华夏河山。如果说“禅”与“佛”在词义上还稍微有点点差异的话，那“四海”与“九州”就一丝一毫的差异都没有！所以，这副联称之为典型的合掌联毫不为过，足以作为反面实例写入楹联学教材。另外，该联作者也不懂平仄，“福播四海”四个仄声，“道行九州”在节奏点上连续两个平声，严重违背对联格律。这样的联刻在我家乡的佛教名山，我殊觉不妥！

（作者为本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