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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大儒王夫之与长沙二三事

时间:   2017-09-14 09:09

杨锡贵   

  王夫之(1619-1692),明末清初湖南衡阳人,字而农,号薑斋。因晚年隐居石船山下并自称“船山老人”“船山老夫”“船山病叟”等,被学者尊称为“船山先生”。船山先生是明清之际的思想巨人,清嘉道之际的经世派领袖陶澍称赞王夫之是“天下士非一乡之士,人伦师亦百世之师”;著名洋务思想家郭嵩焘称其为“明清两代一先生”,著名维新志士谭嗣同认为“五百年来学者真通天下之故者,船山一人而已”;当代著名学者侯外庐把他比作中国的费尔巴哈,孙犁先生认为有明一代没有能与王夫之相比的学者,有清一代没有学者能与王夫之的著述相比。不太为人所知的是,这样一位非常杰出的思想家,与名城长沙也有着深厚的渊源,与长沙的友人有着十分深厚的情感。

王夫之

 

肄业岳麓院,成为该院最出的学生 

  王夫之从小颖悟过人,4岁即开始发蒙,或从兄石崖读书,或从父朝聘受教,7岁时即读完了十三经。入衡阳郡学后,王夫之历次考试成绩均获优等,15岁即随兄参加乡试。 

  湖南第一次单独举行乡试是在清雍正二年(1724),此前湖南士子参加乡试,得赴武昌。王夫之参加乡试时,从衡阳下湘江,经长沙涉过洞庭风涛之险后至武昌。明崇祯六年(1633)、九年(1636)、十二年(1639)、十五年(1642)王夫子曾4次赴武昌应乡试,三次受挫落第后,终于在第四次应试时一举成功。王夫之每次赴武昌参加乡试,长沙是必经之地,有其作于明崇祯十五年《铜官》五律诗一首为证。        

  诗云: 

湘近波千,湖馀势一青。 

自然成象,古幻冥。 

帆随曲,来岸落汀。 

好,新洞庭 

  第三次赴武昌应考之前一年,也就是明崇祯十一年(1638),年方20岁的王夫之来到长沙岳麓书院,师从吴道行,饱览群书,专注学问,成为吴的高足。吴道行,湖南善化(今属长沙)人,为学“以朱(熹)张(栻)为宗”,颇负盛名,学者尊称为“嵝山先生”,是明代岳麓书院最后一任山长。作为当年湖南最高学府的岳麓书院,聚集了一批砥砺学术、志存高远的青年学子,王夫之常与他们“聚首论文,相得甚欢”,度过了美好的书院时光。就读岳麓书院期间,王夫之还与同乡兼同窗好友邝鹏升(字南乡)成立了一个名叫行社的社团组织,关注社会,切于实行,强调躬行实践。邝去世后,王夫之为撰《南乡公墓志铭》。因此,青年时代的王夫之与长沙不仅有过多次交集,收获了与老师、同窗的深情厚谊,更重要的是为以后的学术活动打下了良好基础。 

 

三桂之乱,次滞留 

  24岁中举后不久,王夫之即有北上会试之行。此时因明末农民军李自成等与明军之间的战争,道路不通,王夫之不得不折返家乡。回到衡阳不久,传来李自成军攻破北京城,清兵入关,明朝灭亡的消息。如此天崩地裂的政局变动,深深地改变并影响了王夫之的一生,他曾为躲避张献忠部队的搜捕而饱受创伤,在家乡举兵抗清失败而不得不出逃广东,入南明永历朝廷为官却因陷入党争漩涡而差点命丧黄泉。在这马乱兵荒的岁月里,王夫之与长沙也曾有过一次交集,那是在清顺治三年(1646)为求见明监军章旷联合大顺农民军共同抗清,他只身赴湘阴,往返均经过长沙,或有停留。 

  王夫之少负隽才,倜傥不羁,但不幸生逢明清鼎革之际,决定了他颠沛流离、凄苦不堪的困顿人生。清军在击败各种反清势力后,短暂的太平即被以吴三桂为首的三藩叛乱打破。占据湖南的吴三桂欲拉拢明朝遗老装点门面,拒绝合作的王夫之不得不再度陷入奔走流离的状态。清康熙十四年(1675)二月,57岁的王夫之为“避滇氛,至长沙”。《六十自定稿》和《编年稿》分别收有其于是年所作《长沙旅兴》诗各一首。 

  其一云: 

江上芽始春,乳莺调语正迎人。 

间韶,花下暄风已试新。 

杖恰逢苔径舟初碧波 

乘乘生事余年在,随桃花可 

  另一云: 

禹迹千峰碧回,湘波东绕定王台。 

楼船相桃花水,闲倾竹叶杯。 

露布星邮飞蜀锦访骚才。 

当年玉女盆前客,笑指云几度 

  王夫之到长沙,“舟泊水绿洲,遇刘先生思肯,过舟为公写小照”。刘思肯,衡阳人,船山先生的学生,是著名的人物肖像画家,“以技艺出游”,此时正在长沙,闻知老师来此,专程前往拜见,登上船山先生的坐船,特意为老师画小像一帧。夫之则吟成七绝三首,题为《走笔赠刘生思肯》。 

  其一云: 

枝叶君家,兄弟竞笔花。 

宅五湖君自,相逢幸在 

  其二云: 

绿洲前艇多,也来相伴晒蓑。 

逢君剪当深夜,奈此干戈满地何 

  其三云: 

形容不真,中身似中身。 

凭君写取千茎雪,是先朝未死人 

  诗中王夫之回忆起两人过去的交往,虽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但目睹烽火硝烟无绝期的动荡时局,端视满头银发的本人画像,哀婉感慨不已,自己虽已形容枯槁,但仍坚守着前朝遗民高节,“犹是先朝未死人”。 

  十年之后的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九月,刘思肯来到衡阳山中的湘西草堂,拜访年已71岁的王夫之,再次为其画有小照,夫之为填《鹧鸪天》词一首。其词云: 

  相看不来,人云此是姜斋于朽后随人卜,圆时莫浪,此形骸。铅华未落君在,我自从天乞活埋。 

  在长沙停留一些时日后,王夫之经湘阴至岳阳,于三月“归至长沙,拜故明蔡忠烈公道宪祠”。蔡忠烈公即蔡道宪(16161643),字元白,号江门,明晋江(今福建晋江)人,进士出身,于明崇祯十三年(1640)初授云南大理府推官,未到任,遂补长沙府推官(相当于长沙知府的副手),有治绩。蔡道宪系其考取举人时的座师之一,且视夫之为知己。蔡以长沙推官被明当局抽调为同考官,当年考试结束后,“出闱见公,引为知己,以忠义相砥砺”。那次分别后,蔡道宪回到长沙,张献忠攻陷长沙时,蔡道宪孤军拒守,不敌被擒,大骂不降而殉难。王夫之当年也是宁死不肯归顺张献忠,师生二人在此一点上表现出了相同的气节。后来,蔡道宪葬于长沙城南醴陵坡。 

  王夫之拜谒恩师祠,想到初识即成永诀,如今阴阳两隔,祠中荒草满庭,必定感慨万千,有其收入《薑斋诗集编年稿》中《拜蔡公祠》一诗为证。 

  诗云: 

烈心匪石,意悲逝川。 

怀无归魂,惜非天年。 

寸念持情,交不 

徘徊榱桷傺诧随湘 

绿莎生庭,春云相凄 

既不留,英华奚久延。 

梗姿,屡波蔓 

安可期,昭或相援 

  此次在长沙,王夫之结识了一位新的友人程光禋。程字奕仙,徽州休宁县临溪人,占籍钱塘,清顺治辛卯(1651)浙榜举人。工词,有《凤凰台上忆吹箫•闺情》一阕,载入蒋景祁《瑶华集》中;亦工书法,其于《仿元四家山水》所作题跋,以章草书颇见功力。王夫之有诗赠程光禋,二人并曾以诗相唱和,《薑斋诗编年稿》中收有王夫之五古诗《赠程奕先》一首,《和程奕仙长沙怀古三首》。 

  其《赠程奕先》云: 

湘山飞绿烟,影春波 

为访定王台,碧迷荒 

古心与期,今怀乍云系。 

龙战方在,玄云待新 

诗书道不孤,风华遥相 

钦恤慰群命,直清修前制 

融融千里韶风吹宿滞。 

远游广孑心,爽延洪 

斯人息生,微鱼计 

,岳云封幽 

念佳春,余年拾瑶蕙 

  其《和程奕仙长沙怀古三首》, 

  其一云: 

渺渺枫树林,屈子悲神弦。 

云中君不,意志如孤 

引声清歌,幽咽湘川。 

六代徒仿佛,三唐空流 

君子其微,不取毛羽 

悠悠江水,千重昭 

纡缱绻兰芷相周旋。 

  其二云: 

请长组历历少年情。 

傅一蹉跎哉念生平。 

橛衔无早戒,引罪深幽明。 

臆何足述,生如片羽 

策垂太息,俟之来世英。 

知己诚见察,空霓旌 

  其三云: 

仙李稚英,鹦鹉相啄食。 

飞鸟既依人,安能 

靉靆①墨池云,湘皋飞不息。 

羽重凋,日南无归翼。 

天枢,晶回八域。 

哉不及,幽壤闷闵默 

白日,委奚恤 

  清康熙十五年(1676)九月,时年58岁的王夫之再次沿湘江而下,又在长沙停留过一段时间。他在为友人刘公懿庵七十初度所补祝寿诗中称:“懿庵七十初度,余滞留长沙,不遂山中欢笑,已乃溯涟访祝叙怀”。这应是王夫之最后一次到长沙。 

  著作手稿托存于长沙千寿寺。 

  千寿寺,在长沙小吴门内文运街左,建于明朝,后毁。清初,惟印禅师募修,供法华塔,后又奉按察司李荣宗加以重建。今已不存。惟印生卒年不详,明代遗臣,曾为湖北沔阳州官,明亡出家,结茅南岳罗汉台,后为长沙万福、千寿两寺主僧。为人恪守戒律,萧然物外,不屑名闻利养。 

  王夫之的遗著为何要托存于长沙千寿寺?盖因其与该寺住持惟印为彼此欣赏、倾心相交的挚友。王夫之一生结交佛门僧众多,其中最有名的是惟印,对王船山影响最大的也是惟印。两人的交往,可追溯到惟印结茅罗汉台时,王船山曾往访,又晤之于长沙紫薇堂燕山公署,并作《与惟印大师书》记其事。该信末署时间为“丙辰初冬”,正好是王夫之最后一次到长沙的那一年。信中对惟印大师在清朝入主中原后,坚守民族气节,“不挂国师紫”,三十年独守野鸡潭一波罗提木叉,禅院法喜,萧然物外,甚是感佩,以惟印为知己。惟印“以奕为游戏”,王夫之认为惟印游戏之中亦充满禅机,而自己也与惟印一样,同为“最上国手”。两人同为遗民,又都不入新朝为官,保持士大夫气节,故关系甚密。 

  王夫之最后一次到长沙,似应是寓居惟印任住持的千寿寺,并将所著书付寺僧保存,积聚有两橱之多。罗正钧《船山师友记》卷十五“释惟印”条称:“寺中藏有先生本书横幅赠惟印者,中叙与惟印相见于南岳,去今已三十一年,末署丙辰。盖是年先生避逆之难,再至长沙,与之橱晤也。” 

  清咸丰年间,太平军围攻长沙,城内外交通一度断绝,千寿寺僧“劈橱作薪”,所存王夫之手稿有所毁损。罗正钧在前书中还曾提到,稚僧云:“寺中向藏有先生遗书二橱,咸丰中兵乱,毁于火。”近代湖南著名藏书家、湘乡人王礼培在《小招隐馆后甲子诗编》卷九中也说:“船山先生客长沙,寓居千寿寺,著书即付寺僧,积两橱,多用旧册纸背楷书写之。咸丰间粤寇围城,劈橱作薪,书亦随烬,仅存诗稿长卷,邓湘皋、王湘绮、王葵园诸老都有题咏。”据此可知,清咸丰初太平军围攻长沙时,寺内家什被劈作柴火来烧茶煮饭,船山存此遗著散失不少,但所幸《诗稿》长卷尚保存完好。 

  清光绪年间,千寿寺有问石、敬虚等为住持,与当时名流如易顺鼎、王闿运、王先谦交往密切。敬虚喜欢下围棋,十分好客。王先谦弟子黄俊(字黄山)在《弈人传》卷十四中回忆:“俊尝与熊廷钧迪鲁、吴宗实盂笃两先生,及同年周绍、邵寿梅诸人,手谈寺中。”此时,王夫之《诗稿》长卷仍在寺中,他们“每见此书,置之案头,弈罢余闲,辄取之反复展玩”。 

长沙船山祠(今无)

  清宣统三年(1911),武昌起义发生,长沙响应。王礼培在书中说,有“乱人乘周震鳞有尽毁寺观及先正祠堂功臣庙食之事,袭据寺产。僧镜虚求余助,余谓先臣木主在三公祠,已为震鳞所毁,遑念其他,因相持太息。诗卷亦为长沙某孝廉攫去”。王礼培后“偶过此地,新宅栉比,步吟一首”,诗云:“寺废人亡三百秋,老僧何事更回头。遗书纸背千行字,说与人间费十年。”据此可知,光绪年间尚保存于千寿寺的王船山楷书《诗稿》长卷,辛亥鼎革时散失。《弈人传》亦称:“民国初元,收寺归公,敬虚被逐,而此卷不知流落何所矣。”敬虚即前文提到的镜虚。王夫之手稿在长沙的毁失,不能不让人感到遗憾。 

 

 

注:①靉、靆两字原文为: 

    

  (作者位:沙市福区教育科研培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