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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湘戏台联话》精选

时间:   2015-08-06 09:08

胡静怡

高声齐唱大江东

  长沙城内原有许多戏台,每座戏台楹柱上几乎都有联。但历经时世沧桑,这些楹联保存完好者已寥寥无几,这不能不说是长沙历史文化的一大损失。目前在长沙尚能见到的戏台联有坡子街火宫殿内一副,乃清代著名诗人、书法家何绍基所撰,今人谭秉炎书:

象以虚成,具几多世态人情,好向虚中求实;

味于苦出,看千古忠臣孝子,都从苦里回甘。

  坡子街湘江剧场有了联:

湘韵楚歌,举日尽高山流水;

引商刻羽,满怀皆舜日尧天。

  长沙戏台联中最为大气者,数橘子洲江神庙戏楼联,乃清光绪问长沙秀才王运常所撰:

满天风景,水陆平分,登楼览云梦潇湘,壮气直吞巫峡北;

千古英雄,浪沙淘尽,倚剑听铜琶铁板,高声齐唱大江东。

  最为工雅者,数长沙酒业公会戏台联,岳阳人李澄宁(字洞庭)所撰:

正值柳梢青,乍三叠歌来,劝君更尽一杯酒;

如逢李太白,使百篇和去,与尔同销万古愁。

  联化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意境,下联借李白《将进酒》歌诗,浑然天成,尤以李太白对柳梢青别饶意趣。

  化龙池戏台一联,弦外有音,惜不知出自谁人手笔:

乾坤一戏场,请君更看戏中戏;

俯仰皆身鉴,对影莫言身外身。

因几多春梦待惊回

  戏台联多半做的是戏外文章,要么以剧目借题发挥,要么切剧情发声弦外,要么因典事针砭时弊,要么借古贤诫勉今人。长沙市南门丞相祠戏台一联,即是借诸葛亮的酒杯,浇自己心头的块垒:

东岳判生死两途,借丞相祠堂,提三字狱从头再问;

南宋馀江山半壁,论中兴事业,比五丈原遗恨尤多。

  长沙榔梨陶公庙戏台有清末文人柳景(一曰民国时期黄昌年)一联,则以陶潜与陶淡等人典事为题加以生发:

四百八十寺都付劫灰,香火续前缘,只留得两晋衣冠,隐逸神仙堪合传;

三万六千场无非戏局,春秋多佳日,好演出历朝人物,忠奸邪佞看分明。

  隆回司门前岳庙戏台曾有民国时期欧阳祝寿一联,则同绕岳飞做文章:

三字狱枉杀忠良,好凭笛谱梅花,吹散岳家冤气;

五国夷长驱燕蓟,誓欲手提莲锷,斩他奸佞头颅。

  宁乡观音殿戏台则紧扣观音身份描绘眼前景象:

天上曲初传,着他杨柳楼台,无数化身齐起舞;

人问歌未歇,悟到莲花世界,几多春梦待惊回。

  作者朱人骥,宁乡大田方人,清代秀才。联中“春梦待惊回”一句,显然富弦外之音。

  宁乡杨节钦题三仙坳端阳戏台联,文采斐然:

三楚吊三间,藉檀板金樽,谱出离骚千古恨;

仙人奏仙乐,听梅花玉笛,吹彻江城百尺楼。

  联中“檀板金樽”一语,乃指边扣板而歌,一边持觞而饮。宋林逋诗:“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可知,此乃古人之习惯。

当今天下属谁家

  20世纪50年代初,湘潭锦石镇春社唱《白帝城》,当地96岁高龄的老中医欧阳秉松先生所撰戏台长联,至今为人津津乐道:

  锦江丝竹,鸣盛世以和平。风播遥闻,众鸿宾皆自悦南来适楚。好观者身轻燕舞,好听者舌巧莺歌。满班生旦及三三花,凭我笔品题,胜过他月殿畅游,从古人间无是戏;

  石垒阵图,逞奇谋于奥秘。江流不转,大丞相又何憾东失吞吴。其始也奋厥雄争,其终也尽归乌有。历代帝王都一样,谓余言勿信,且对那云台试看,当今天下属谁家?

  联冠首“锦石”,点明地域;上联描写唱戏之情景与观众之感受,下联言剧情之简概与题联者之心绪。脉络分明,井然有序,切时切事切地切人,行文一气贯通,潇洒飘逸,实为不可多得之佳构。尤以“鸣盛世以和平”扬时代之风采,以“当今天下属谁家”抒人民当家作主之豪情,最属难能可贵。当然,联中个别词句透露出一种历史虚无主义的宿命论情绪,这在当时也在所难免,我们也不能要求作者具有相当高的历史唯物主义水平,去求全责备吧?

白叟也来消白昼

  宁乡回龙山原有白云寺,寺内关公殿戏台有谭翼修一联:

白云生处,白日放歌,听白雪阳春,白叟也来消白昼;

青史流芳,青山依旧,揠青龙偃月,青眼犹复望青天。

  该联上二片同绕白云寺唱戏做文章,下片着力于关老爷典事下笔墨,分别复用五字,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白云生处有人家”,“白日放歌须纵酒”,“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诸句,人们早已熟知,谭氏一并搜来为己所用,其人文色调愈加厚重。惜“青眼”一处平仄略有不谐,疑是“青眸”之误。谭为宁乡东湖塘人,先从教,后从医,工联语。易仲威先生《湖湘名联集粹》一书将该联收入谭其修名下,似误。

  宁乡坝塘武圣庙,同样祭祀关老爷。当地前清秀才张颂昌题庙内戏台一联,未言关帝,而是因地因时发表议论:

谷口汇万壑流泉,好水佳山,恰要此楼台锁住;

时局遇千秋奇变,欧风美雨,全凭它笙管吹升。

  民国时期,宁乡谭家巷春社唱戏,时任玉潭高小教师的杨节钦题联一副,春意盎然:

玉人风度舞翩翩,看蛾眉宛转秋波,卷上珠帘惊十里;

歌管楼台声细细,听羯鼓打开春色,催放东风第一花。

  杜牧《赠别》诗云:“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可见演员们花容之绝色,舞姿之柔媚,十里扬州皆无人可及。下联则引苏轼《春宵》:“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为春日增辉。结尾则将唐人许诨诗句“落尽东风第一花”反其意而用之,可谓化腐朽为神奇也。

大千风月入怀中

  靖港紫云宫,内设关圣殿、平浪王爷殿、财神殿、孙祖殿、吕祖殿。宫内戏台一联,撰得境界宏阔,气势磅礴:

高阁俯南溟,看九万里鹏飞,无数云澜生眼底;

重湖通左蠡,听卅六湾渔唱,大千风月入怀中。

  “九万里鹏飞”,用《庄子·逍遥游》文意。重湖指洞庭,因其由几个湖泊构成,故云。左蠡者,太湖也,因春秋时范蠡携西施泛舟湖上得名。卅六湾指湘江下游三十六处水湾。该联作者徐爱,清代湘阴人,工涛联,有《黄村草堂诗集》传世。

  靖港李靖祠,祭祀平定萧铣叛乱之唐初名将李靖。内筑戏台,联亦豪迈:

溯湘水南来,百里河山,仗此楼台锁住;

唱大江东去,九天炯雾,好凭弦管吹开。

  “弦管”一词,有的抄本为“簧管”,也未尝不可。因为弦不能吹,簧才能吹。其实,“弦管”此词重点落在管字上,弦仅作陪衬而已。靖港古镇兴建之初,新修戏台一座,请当代某书家重书此联悬刻,可惜将“弦管”写成了“管弦”,不仅平仄成了问题,连语意也不通了。可见书法家也须多读点书才行。

  靖港镇还有一座杨泗庙,祭祀平浪王爷。庙内戏台也有联,联曰:

古调谱悲欢,俨然紫塞秋笳,杨妃春色;

璈金江流日夜,仿佛云天一大,仙乐泗水弦歌。

  有抄本署名作者为今人何光年,疑误,由联义口吻,应是前人之作。

杨柳千条随绿舞

  湘潭古今联家均擅嵌名,清代欧高才即其中之一位。欧氏平生撰制戏台联达数十副之多,半数以上均嵌地名。如题湘潭县石坝戏台:

石能填海,石可补天,这都是往代奇文,好古者休谈荒渺;

坝上吟风,坝陵歌雨,有那些现成佳句,趁斯时再唱起来。

  上联以精卫填海,女娲补天嵌“石”下联借“灞陵风雨”谐音嵌“坝”,引出“往代奇文”与“现成佳句”,最后落脚于“唱起来”,便水到渠成。

  题花桥扇子洲戏台联,则首嵌“扇洲”

扇剪团圆,喜放翁入画,逸少临书,一柄纵纤纨,还看舞女轻摇出;

洲名鹦鹉,忆崔颢题诗,祢衡作赋,千秋留绝渊,好倩歌音细谱来。

  上联做扇的文章,扇本来是演戏的道具,文章并不难做,但要把陆游与王羲之两位都请来,却不是一般人容易做到的。下联做洲的文章,因洲与戏根本扯不上关系,一般人根本无法下笔,但作者偏偏扯出鹦鹉洲来,于是有戏可唱了。唱什么呢?唱崔颢的“黄鹤一去不复返”,唱祢正平的击鼓骂曹。欧高才的确是高才!

  如果说“石”与“坝”、“扇”与“洲”均是名词,嵌名相对还不算太难,那么假若两个字词性根本不同,又如何嵌名相对仗呢?且看高才先生是如何处置的。题花桥分水坳戏台:

分香赠玉美人来,修月貌,整云容,杨柳千条随绿舞;

水榭山亭词客至,鼓铜琶,敲铁板,梅花一曲唱红腔。

  “分”与“水”一动词一名词,无法直接对仗。欧氏将其各自置入词组中,先让“分香”与“赠玉”、“水榭”与“山亭”分别当句自对,然后让上下联两个词组整体对仗。这一手法,即称“自对”。有经验的联家大多如此为之。

  再看欧氏题大花桥戏台联:

大鹏翅展,直乘他万里长风,到最上头历历遥观,若者点人物山河,正在眼中收过;

花坞樽前,好邀个千年明月,把往代事重重着想,有许多欢娱愁怨,尽凭醉里歌来。

  “大”与“花”,一形容词一名词,不好对仗。欧氏将它们放入“大鹏”“花坞”两个偏正词中,对仗便显得较为工整了。

铁笛梅花酣一醉

  醴陵漂沙井戏台联,清代张芳隽撰:

漂母乃淮阴侯知音,一饭尚报千金,毕竟英雄多仗义;

沙丘是秦始皇结局,六国不如三户,看来兴废总由天。

  淮阴侯即韩信。韩信幼年家贫,一洗衣妇女(漂母)见其饥饿难耐,便以饭食之。后来韩信发达了,送千金以报恩。这就是成语“一饭千金”之来历。“三户”,言人数很少。《史记·项羽本纪》:“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战国时期,六国联合抗秦,反而一一被秦始皇所灭,而秦一统天下后,项羽起兵于楚,随即灭秦,故作者言“六国不如三户”。至于“兴废总由天”的“天”,不是老天爷的天,而是天心民意的天。古人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得民心者得天下”,此之谓也。

  醴陵永和班戏台联,亦清人所撰,作者张志:

  永不朽者大名,上下五千年,孝子忠臣,耀兹史册。趁香飘老桂,重开玉宁琼楼,万朵拥红云,炳炳煌煌,摹写出伟人气节;

  和其声以鸣盛,参差十八拍,边城塞草,撤出胡笳。喜听到新词,各执铜琶铁板,几番飞白雪,洋洋洒洒,多做些本地风光。

  联中提到的《胡笳十八拍》为琴曲歌辞,相传作者为东汉蔡琰,字文姬,蔡邕之女。义姬曾流落匈奴十二年,曹操重金赎归。《胡笳八十拍》抒写了她流落匈奴的悲惨生活与悲痛心情,催人泪下。

  醴陵神福港戏台联,亦清人撰写,惜作者佚名:

神仙此曲犹存,铁笛梅花酣一醉;

福纷斯人不浅,金樽檀板自千秋。

  “此曲”即《梅花曲》,义名《梅花引》《玉妃引》《梅花三弄》,古代琴曲。李白诗“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讲的就是它。

  株洲庙嘴戏台联,民国时期刘菊增撰,十分通俗易懂,适合乡民口味:

庙不行时,唱戏几天来热闹;

嘴休乱讲,举头三尺有神明。

  “庙”“嘴”二字嵌得自然有趣。

  清人姚坤寿题攸县同蔬戏台联,真做得令人佩服之至:

为人妨瓜李嫌,须知柳跖伯夷,念判鸡鸣一息;

做贼偷葱韭起,莫效时迁白胜,臭遗狗盗千秋。

  柳跖为古之大盗,伯夷为古之大贤,时迁、白胜皆《水浒》中鸡鸣狗盗之徒。“偷同蔬”这一题目实在太难动笔,而该联竟然写得如此切题,且如此有理有据,非才华横溢者岂可为之?

追想当年横笛声

  临湘吴獬,字风荪,光绪丙子亚元,乙未进士。其联语熔思想与艺术于一炉,糅典雅与通俗于一体,令人百读不厌,意味无穷。这一艺术特色,同样体现在他的戏台联作之中。

  题南岳庙戏台联:

乱世需才,何不教南霁云、雷万春几位将官,救末劫投胎下界;

逢场作戏,切莫演尹子奇、令狐潮一班反贼,使吾神怒发冲冠。

  安史之乱时,清源县令张巡起兵抗贼,阻止叛军南下,先后与叛贼令狐潮战于雍丘,与尹子奇战于睢阳。睢阳城破,张巡与部将南霁云、雷万春以身殉国。该联借这段史实教育人们,当此世乱之时,应效先贤力挽危亡,虽殒身而不悔。

  题临湘吴氏关帝庙戏台联,则俗中见趣:

神似日行天,天行日即行,那管孙那管曹,那管江东河北;

戏将人换世,世换人不换,甚么唐甚么宋,甚么往古来今。

  吴氏关帝庙戏台另一联:

依然周武虞韶,谁是吾家观乐眼;

忽睹阵云边月,追想当年横笛声。

  周武即伐纣之周武王,此处代指武功。虞即舜帝,韶为韶乐,《书·益稷》:“箫韶九成,凤凰来仪。”此处代指文治。“吾家观乐眼”指春秋时吴国贵族公子札,俗称季札。曾出使鲁国,在欣赏周代传统诗歌音乐时,条分缕析,判陈周朝与诸侯的盛衰大势。“横笛”见唐代张巡《闻笛》:“岹峣试一临,虏骑附城阴。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门开边月近,战苦阵云深。旦夕更楼上,遥闻横笛声。”

  既是给吴氏本族戏台题联,当然用吴家典故最长志气:古往今来的武功文治,成败兴衰,我们吴氏族人从戏中就看得清楚,看得明白,所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生逢乱世,吾人必有担当。吴獬这一思想理念,从《赠吴佩孚》一联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民国正需廉耻将;吾家曾出广平侯。”

  吴獬题临湘暗山洞戏台联,则把乡间看戏那熙熙攘攘的场面写得红红火火、有声有色:

  好看,鸿门宴、鸡爪山,陈晋士班兵,郭子仪拜寿,打鸾驾,下溜书,薛检辞朝,摘花见主,摩天岭半战半降,草桥关是人是怪,许多新鲜事,尽在顷刻中,说什么节节枝枝,生生世世;

  快来,卖麻糖,开饭馆,廖神仙算命,尧跛子装烟,洋月饼,水汤丸,牛肉烧酒,瓜籽花生,这几个摸牌赌博,那些人你扯我拖,冷清三四年,热闹五六天,怪得了男男女女,吵吵纷纷?

  旧时农村集镇唱戏,活脱脱就是这般景象,说它是一幅乡间民俗风情画,一点都不过分。

(作者系本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