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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之其人其学与八股文

时间:   2014-08-05 08:08

龚笃清 

  

  王夫之(16191692),字而农,号薑斋,又号夕堂,或曰一瓢道人、双髻外史。晚居衡阳石船山观生居,自署船山病叟,学者称船山先生。湖广衡阳(今湖南衡阳)人。 

  王夫之出生于中小地主之家,自小即攻读经史。崇祯十五年(1642),二十四岁的他在武汉考中湖广壬午科举人。次年,欲入京会试,恰逢李自成争夺河南,路途遥阻,未能成行,一生心愿被毁。又遭遇张献忠部掳掠之害,故终生痛恨李自成、张献忠。 

  清兵入关占据北京,又大举南下。顺治五年(1648)他在家乡招募义兵,奋起抗清。兵败退至广东肇庆,投桂王,受瞿式耜的推荐,任南明永历政府行人司行人。因反对内讧,曾三次上疏,揭露大学士王化澄等“误国”,并警告永历帝不要“重辱国而灰天下之心”。王化澄恨之入骨,几次陷害,阴谋杀害他,他被迫辞官。桂林陷落,瞿式耜殉难,他返回湖南。 

  为避难,他遁迹民间,往返于永州浯溪、郴州、耒阳、晋宁、涟邵一带,目睹了晚明因腐败所造成的各种尖锐社会矛盾,决心去探寻明朝迅速败亡的原因,总结其经验教训,便隐居衡阳石船山麓四十八年。在穷困乏食的条件下,以“六经责我开生面”自许,耐着饥寒疾病,锲而不舍地埋头著述,不闻外事。据他儿子王敔《薑斋公行述》中所记:他“启瓮牖,秉孤灯,读《十三经》、《二十一史》,及张、朱《遗书》,玩索研究,虽饥寒交迫,生死当前而不变。迄于暮年,体羸多病,腕不胜砚,指不胜笔,犹时置楮墨于卧榻之旁,力疾而纂注。颜于堂曰: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以这样艰苦卓绝之精神,终于写下一百多种、四百多卷著作。在湘贤邓湘皋、欧阳兆熊的鼓吹下,编成《船山全书》三百二十四卷。 

  王夫之讲求气节,“素恶东林、复社驰骛声气标榜之习,与中原人士、江介遗老,不相往来”(欧阳兆熊《水窗春呓·王船山先生轶事》)。清朝建立后,剃发之令极严,有“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之说。但他至死未曾剃发毁服。剃发令初下时,他正在楼上著书,“檄至,府县会营将草堂围定,郡守某先登楼,见先生出座拱立,不自觉其五体之投地也。亦可想见盛德之容令人钦敬,有不知其然而然者矣”(同上书)。其学识、精神和人格折服了许多代人,陶澍为其撰联云:“天下士非一乡士;人伦师亦百世师。”推崇备至,但非过谀。 

  王夫之自小聪明,多闻博学,为明末清初著名的思想家、学者。博通群籍,无所不学,于经史百家研究皆有心得,精于哲理,长于思辨。论学以汉儒为门户。死前,他自己题《砰铭》说:“抱刘越石之孤愤,而命无从致;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幸全归于兹丘,固衔恤以永世。”这里所披露的心迹是:自己抱有与东晋刘琨一样的爱国忠忱与义愤,可惜不能战死以报国;有志继承张载的正学,自愧能力达不到。寥寥数语,倾吐出他奉张载为正学,希图承继张载之学的心声,也勾勒出他一生的追求轨迹。 

  王夫之强调学问要经世致用,要格物致知,批判晚明的空谈误国,强调实学。他儿子说他“自少喜从人间问四方事,至于江山险要,士马食货、典制沿革,皆极意研究”(王敔《薑斋公行述》),文章乃其馀事。然而,他并不排斥文学。他工诗善文。论文反对明代的因袭模拟之风。论诗特别重视其抒情性。无论诗文,都重内容,重对现实的反映,主张以言情为主,但又反对情夺其性。即便对于当时许多人加以痛斥的八股文,他也因它是用以选拔人才的工具,有其实用性而不加鄙薄,而欲纠其弊,扬其正。 

  他十岁受经于父,曾致力于八股文的揣摩与写作。凭借一手出色的八股文二十岁时取得了生员,二十四岁以第五名考中举人。本想一鼓作气夺得进士功名,理想却被李自成打碎,成了一个遥远的梦。但对八股文仍一往情深。康熙二十二年(1683),他已入老年,在总结了明代八股文的得失之后,也对自己的少作做出反省,说“弱冠有司录以呈之君,自不敢曰此聊以入时,壮夫不为。尝于九经有所撰述,而此艺缺然,亦缘早岁雕虫之陋,深自惭忸”。然而对八股文实难以忘怀,便“略作数十首以补早年雕虫之悔,稍有发明及劝戒,不必圣贤之言如此,期不叛而已”(《王薑斋四书文自序》,光绪刻本)。从他老来所作的八股文来看,王夫之的文章有几个特点:一是对题旨的把握精确,这与他的经学功底精湛有关。他的经说考核精详,又实事求是,这种精神功力施之于同为说经的八股文,就显出高于一般学者的水准。其二是说理透辟,时有创新,即他自己说的“稍有发明及劝戒”。这与他在哲学与史学方面的造诣有关。作为明清之际的大哲学家与史学家,自然会运用哲学的思想方法和史识去解经说经。其结果当然会有所发现有所发明,却又不违背孔孟的大旨。其三,他的八股文皆平实自然,层层阐述,不讲技巧,而文皆清通可读。 

  王夫之在八股文史上的贡献,更多的体现在他对明代八股文的经验总结和理论探讨上。抗清五年,流亡三年,刀兵血火,艰苦备尝,九死一生。从生不如死的亲身经历中,他痛感要对明亡的惨痛教训进行总结。他选择了八股文这个明朝用以选士的工具进行了研究,看它对明代人才的培养选拔到底产生过什么影响,其利弊何在。于是,他大量阅读评点八股文。到康熙二十九年(1690),他“阅古今人所作诗不下万首,经义亦数万首。既乘山中孤寂之暇,有所点定”(王夫之《夕堂永日绪论序》)。并写下了五十四条札记,即《夕堂永日绪论外编》,全面阐述了他对明代八股文的研究心得。 

  他反复阐述了八股文说经的本质特征,认为“经义之设,本以扬榷大义,剔发微言”(《夕堂永日绪论外编》,从而对八股取士作了肯定:“先儒言科举业非不可学,况经义本以引伸圣言,非诗赋比者。”(《王薑斋四书文序》,光绪刻本)因此,要写好八股文,让“精义自见”,就要“与圣经贤传融液吻合,如自胸中流出”方可。他强调“经义固必以《章句》《集注》为备,但不可背戾以浸淫于异端。若注所未备,补为发明,正先儒所乐得者”。他反对“以酸寒嚣竟之心说孔孟行藏”,认为“言之无怍,且矜快笔,世教焉得而不陵夷哉”。从这些认识出发,他反对王阳明的“良知说”,斥责“李贽以佞舌惑天下”,认为他们的学说一侵入八股文,便使得内容变味,世教陵夷。他也反对割裂经文出那些截搭题,这是使人“侮圣言而莫敢违之,经义之不足传,非此等使然与”(以上引文均见《夕堂永日绪论外编》)                                               

  由八股文说经的本质特征出发,王夫之反对由王鏊开创的所谓“成弘法脉”和种种文章作法。他认为八股文“自王介甫至天顺以前皆自以意传圣贤之意,钱鹤滩、王守溪者起,始为开合起结排比之桎梏。嘉靖中叶周莱峰、王荆石以来,又剿袭古人文字,其变不一,乃不知人间何用此物”(《王薑斋四书文序》)。他认为。八股文“钩略点缀以达微言,上也。其次则疏通条达,使立言之旨晓然易见,俾学者有所从入”方是正道。“经义竖两义以引伸经文,发其立言之旨,岂容以史与序记法搀入”。因大讲作法,使得成化、弘治以后的八股文“一变而愈之于弱靡”。从八股文的本质出发,他认为“经义固受法于题,故必以法从题,不可以题从法。以法从题者,如因情因理,得其平冗。以题从法者,预拟一法,截割题理而入其中,如舞文之吏,俾民手足无措”。这是应批判的。 

  为说好经,王夫之既反对大讲作法,也反对用华词丽藻,主张八股文用词要简洁,以准确为上。他认为那些“忧愤填胸,一寓之经义,抒其忠悃”,如黄淳耀真情毕露的文章,是能“传之异代,论世者必不能废”的好文章。而汤显祖、赵南星、王思任、刘侗的小题文,“以灵隽之思致,写令生活”,“洁净中含静光远致,聊拟其笔意以骀宕心灵”(以上引文均见《夕堂永日绪论外编》),也是值得称道的。可见王夫之主张在八股文保持其经学性的同时,并不反对八股文写真性情,不反对八股文的文学化倾向,其标准是要写得好,在大的框架上不违背孔孟之道。 

  王夫之是第一个对明代八股文作出系统审视及评判的人。他的这些见解,代表了当时一批人的心声,是值得重视的八股文理论。 

 

 

(作者系本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