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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湖湘才子吴獬

时间:   2014-08-21 16:08

龚笃清

  晚清时湖南岳州府出了两个奇人。他们富才学,有大志,本欲立功当世,匡国济民,却与世功无缘。且知清朝气运将尽,便放弃仕途,以育人为业,闲遐时尽力文史,均成大家,有名垂世。这就是有“二吴”之称的吴敏树和吴獬。不过,今天即便在岳阳,知道他们的也寥寥无几了。

  吴敏树字本琛,号乐生翁,又号南屏,清道光十二年(1832)中举。见外国入侵,天下骚动,有澄清天下之志。曾穷究兵学,甚欲有为。后看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彭玉麟等足以平定天下,便遁迹学官,出任浏阳县学训导,以育人为乐。终弃职归乡,潜研古文辞,宗桐城派,与梅普亮、曾国藩等唱酬甚殷,成为名闻海内的古文大家。

  另一吴即吴獬,字凤笙,又字凤荪、凤孙,号子长,岳州府临湘县人。生于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比吴敏树小了三十六岁,吴敏树中了举人他还未出生,是名符其实的两代人。

  吴獬祖上三代均为小官吏。曾祖与父亲当过典史,祖父当过巡检,大概相当于今天的县公安局长、派出所长之类的官。

  吴獬从幼即聪颖异常,读书能过目不忘。四岁时,其祖父吴凤山头次看见便喜曰:“真吾孙也!”因以“凤孙”字之。年十岁。诸经便已背得滚瓜烂熟。十六岁便写得一手好文章,当时颇有才名的刑部官员王子寿见了他写的诗文,惊叹说:“奇才也,异日当以文章显。”年十八,中秀才,三十三岁,选拔贡,这是十二年一考,极难考中的,光绪丙子(1876)科湖南乡试,吴獬中第二名举人,一时其三篇中式八股文传播湖湘以外。读过的,无不称之为“才子之文也”(叶德辉《不易心堂集序》)。

  年二十,肄业岳麓书院,当时院中的皮锡瑞、王德基、阎士良均以能文享大誉,他却与三人角逐文章高下,为山长丁伊辅所激赏。

  光绪己丑(1889)科会试,房师刘幼丹一读他的试卷便拍案大叫:“真才人之极笔也!”荐送给副总裁潘祖荫。潘祖荫出身世宦之家,中过探花,有名当时,一读其卷,更是击节叹赏,称之为才子笔,要把他取为会元。但该科总裁李鸿藻见其文锋显露,怕他将来得志,必直言立朝,便以其第三篇四书八股中有“不晓事长官”一句为伤时,《礼记》八股文中之“禽言”二字为杜撰,无出处为借口,不准将他取为会元即第一名。潘祖荫爱才心切,力争说:“宁可不中,不可不元(即取为会元)。”激愤之情溢于言表。但胳膊扭不过大腿,吴獬被取为第十一名。丙子(1876)乡试,著名学者陆润庠想取其为第一名,没成功,会试本当取第一,又落空。当时在京举子,都为吴獬打抱不平,并作联语讥刺:

  

  禹罪人、皋刑人、夔伶人、五经扫地;

  潘嘎子、李瞎子、吴才子、三人闹京。

  

  这一闹,让吴獬才子之名传遍天下。叶德辉以其学识广博,从不轻以许人,也对其称不已,连其家人也知吴之才名。叶德辉说:“忆光绪庚(子)、辛(丑)间,尝来会城,每过访辄与二舍弟谈神仙炉火之事。舍弟呼为才子,渠则呼弟为神仙,彼此谐笑。余调之曰:才子成佛在人先,则成仙亦必属之才子。大令无以辩也。”(叶德辉《不易心堂集序》)

  对于中不中会元,吴獬本人倒淡然处之。

  据曾国藩之孙,与吴獬同中己丑科进士的晚清著名诗人曾广钧回忆,会试第二场,他们同分在“西凤号”,曾坐三十七号,吴在三十五号。两人是才子,仅以半日功夫作完五篇五经八股文,两个人,后又有魏丰垣参加,便不管不顾地坐在曾广钧的号舍内昏天黑地地聊了两天两夜。曾广钧家中富有,又以父祖之功特赏举人身份入会试,故在号舍中生炭炉大煮八宝鸡粥。正在粥快熬成,香弥满室之时,曾广钧说到忘情处,一脚将粥鼎踢翻,到口的美味吃不成了。吴獬仰天大笑,当即填了一阙《踏莎行》:

  

  篮重腰酸,书多屋小,多年又作同林鸟。曾南吴北魏中央,谈天真到东方晓。金铸缘悭,纱笼福早,荆山自是知音少。若言把握在人为,眼前稀饭偏翻了。

  

  所谓魏中央,即甘肃举人魏丰垣。魏是吴獬的粉丝,对吴的才学崇拜得五体投地,只要是吴的文章,他都要找来研读。吴獬的乡试《孟子》题八股文,他竟能背诵。他当时索取吴獬头场三篇四书文中的头篇读过后说:“味在希夷,宜乎知音者稀。铩羽春闱且二十年,君词有禅门机锋,仆不能导谀,‘荆山’句倘预为之纖耶?”意思你的文章虽好,可是知音太少。你考了二十年会试都考不上进士,刚才词中“荆山自是知音少”一句,是否为你的妙文像荆山之玉,无人识的谶言呢?他还约吴獬跟他到在山东济宁州当知州的岳父府上坐馆。

  吴獬听了此言,神色为之一变,以为这一次又考不中了。

  到放榜的前一夜,三人在北京城筒子河魏丰垣宅煮酒等候揭晓。吴獬还记得魏的那番话,以为这科又无缘,便重申到济宁州去坐馆之约。正在这时,魏丰垣的一个叫朱韩缙的亲戚,以顺天府治中为会试的外帘提调,按规在出榜的前一天出试场。他携带刻字处用朱砂刷印的初印红闱墨,上有会元至第十名之文章,且说十一名为湖南人,潘祖荫为之争会元没争上,抑至十名外。

  曾广钧取红刷品反复审视,看到一个纸捻子上有印刷之字,他把纸捻伸理开读之,有句云“时辂冕兼采夏、殷、周”,不由得拍案大叫:“凤孙中了,不中为何文章被刻印?因为夏贡、殷助、周彻这些历代征税之法,其实都是十取其一即十一,这不是词不成谶,文章反成谶言了吗?”

  他把其中的原因告诉了朱韩缙,朱大叫奇事,提笔即题曰:“时辂冕兼采夏殷周,不碰苏州潘嘎子,几乎跟了魏屏侯,跑跑济宁州。”魏屏侯是魏丰垣的表字。北京土话,以性格执拗为嘎子,潘祖荫排行第三,性格执拗,故都喊他作潘三嘎子。这次为争吴獬作会元,嘎性大发,说:“宁可不中,也不可不取会元。如让元,宁可不中!”李鸿藻做了几天的工作才没让吴獬出局,但也到了千钧一发之际了。

  明了这些内幕,吴獬更是把自己不中会元而屈抑于十名之后置之度外。他认为不当会元失去的无非是当翰林的机会,但翰林院为清闲之地,无事可作,愧对俸钱,便作诗云:“一行作吏愧临民,海内吾师李子仁。万口青天万家佛,回看蓬岛是闲人。”

  诗中的李子仁为吴獬乡居时的临湘县令,他为官极清廉,待民如子侄,审案不枉不纵,官声极好,故吴獬写了《李官歌》歌颂他:“别个县官下乡来,几十个亲兵几十个差。李官下乡差两个,一乘小轿自己坐。一把伞打在轿头前,没有头锣和乌索鞭。”“个别官问案多威武,公差几十个狼和虎,……李官他爱人看问案,两三个差在旁边站,……慢慢上堂缓缓讲,惊堂木从来不见响。”“别个官下乡搭尸厂,开销总要三百两。李官的夫马我办过,三十个铜钱还有多。别个官出了一张票,八个公差八顶轿。李官一票一名差,公事未见他办不来。别个官催粮如捉贼,不打一千也打八百。李官拿住了只完粮,未见他催粮坐过堂。”“别个官难办是供应,差总爷们如鬼索命。李官一餐五十个钱,一把算盘在轿门边。别个官就是发了价,手下人总要扣半把。李官起马亲结账,合我们住店一个样。如今人提起李县官,十个五个泪不干。说李官把我当儿子,我爷娘不过能如此。我问他官到任上来,告示总要出两排。为何上任个多月,一张告示也不贴。他说各人各性情,我生平不大爱图名。有些官规本是好,到底哪一条真做了。我只想为民分得忧,面子上功夫一笔勾。”(见《吴獬集》)

  吴獬在歌中记录了李子仁的政绩及举措,在初中进士时便表示要以他为师,他当了知县后果真多以他的方式治民为官。

  中进士后他以有缺即补的“老虎班”资格分发至广西当知县,进谒巡抚马不丕。马巡抚见面即说“吾亦不晓事长官”。因其会试卷中有指斥官吏“耕不问奴,织不问婢,各取盈于编户之家,何堪不晓事长官,转使穷年冻馁”等语被会试总裁李鸿藻视为“讥刺时事”而不准取第一名,却使此文风传天下,故马中丞见面即以此作调侃。两人相与大笑,马中丞即请他教其二子,兼长抚署文案。马中丞看他家中贫苦,见梧州厘金局换人,派他去接任,好让他在这个肥缺上捞点钱。他却坚辞不去。有人问他这是为什么?他说:“吾为民来,非为钱来也。”第二年,补来宾县令,但马中丞办事实在离不开他,便派他充巡阅边防的随员,其三四两位公子仍从他读书。按惯例,巡阅边防事毕之后,要保几个有功之人,吴獬定在其内,但他又力辞。到第三年,补荔浦知县。

  晚清时期,广东、广西无地不赌,抽头以送给官员的贿赂钱叫“摊规”。荔浦每月的“摊规”钱可达二三千贯,其中送给知县的是大头。可是吴獬一到任便作《戒赌歌》相劝,再雷厉风行地禁戒,犯者严治,几个月后,赌风即消,民俗大变。

  在荔浦任上,他以湘阴知县李子仁为榜样,常只身微服下乡,询问民生疾苦,常有事未报闻,而他已知道得清清楚楚的情况发生。用今天的生说,就是深入群众,了解民情,察民疾苦。这是今天大力倡导的,而吴獬及李子仁等早就做到了。因为情况明,所以坐堂听讼,他能洞烛真相,判决无不当。他又能放下官架子,勤于接待来访的士绅百姓,和蔼如乡间父老,故民隐尽知。

  他最关心县中教育事,时常把县中士人召至书院,或请进县衙,与他们辨析疑难,以身督教,谆谆如乡间塾师。不到两年,荔浦的学风就有了转变,士人均努力向学。在广西期间,他一度担任乡试读卷官,两次担任乡试同考官,选拔出不少优秀士子。

  光绪二十年(1894)春,县中发生“猪仔案”诉讼。所谓“猪仔”,就是内地人口被奸徒诱骗贩卖出洋做苦工的人,这是广东、广西常有之事。官府早已严令禁止,奸徒们却在偷偷进行。当时荔浦发生了卖“猪仔”之案,吴獬据实审理,多次申请上司严办,以保护平民,但未获批准。吴獬认为,将内地百姓掠卖出洋而纵容之,这么下去,岂不将中国之领土、人民、政事尽卖于异族也可以吗?他由此预测到晚清官场腐败,必将危及政权,因而产生归隐之意,在乡试阅卷完毕后便请假回籍,不再参与政事。

  据叶德辉回忆,吴獬对天下事确有惊人的预测力。光绪戊戌(1898)年后,吴獬与他纵谈天下事,竟准确地预测到清政权覆灭的时间,他说:“诗纬家有五际,以戌、亥为革命。不越三十年,清社将屋。”(叶德辉《不易心堂集序》)

  叶德辉也以替人推算星命年运休咎百不失一而名闻天下。民国初年他到北京,许多政界要人都请他推算过八字而且奇准。他说某某何月不利,何事不吉,都在几个月后一一应验,多少年后人们犹以为神。大学者柯凤荪也精此术,却极推重叶,说他“说通天人”。叶德辉是个自视极高的人,轻易不肯服人,何况他在星命休咎之学上声名赫赫,当下听了吴獬的预测,颇不以为然。他“证以往史,谓自古一姓中兴,恒逾百年而始变。同治至今未五十年,揆之理数,似未必尔。”(叶德辉《不易心堂集序》)至辛亥(1911)年,清朝被推翻,他才信服吴獬料事如神,感慨说:“乃辛亥,国事大变,与戊戌若相遥应,即戌、亥之际图谶有验矣。”(同上文)

  由于吴獬有很强的治理能力,他离任不到一年,广西巡抚、藩台即严催他回任。他痛感时政的腐败,便请求改教职。从此,开始了他的专职教学生涯。若加上他未中进士前的教书岁月,前后共达三十几年之多。

  光绪二十二年(1896),部选为沅州(今芷江)府学教授,正七品。他讲学不治章句,以能否躬行实践来考量学生的学业。讲经以得经意为主,不拘守一家学说。讲古文不分宗派,然严守作法,总结出“清、密、雄、隽”四字诀来传授后学。对于大家名作,只要有错讹或不足之处,他也要为之驳正。对于传诵极广的《古文观止》,他大加删改。他先后讲学过的书院有临湘之莼湖、岳州之金鹗、湖北通城之青阳、衡山之研经、沅州之敦仁;学校有湖南高等师范、岳郡联合第一中学、江宁三江师范等。由于能守先王之道,言传身教,讲授有法,故门生讲节义,有成就者遍布东南各省,其中杰出者有符定一、李洞庭、曹典球等。

  吴獬为官不妄取一钱,恬淡人生。终身穿粗布衣,手纳鞋,吃粗茶淡饭,只喜油条,蔬菜。民国初年,他受聘岳麓书院。初去学校,穿布袍,打油纸伞,踏着双钉鞋入室问校长刘寅轩在哪儿,差点被人叱出。还是刘校长闻声跑来才阻止。当时有学者文芷湘、傅熊湘在场,见此场景,为大名鼎鼎的吴獬如此平易而大为惊叹。不久,湖南高等师范举行毕业典礼,长沙城里从省督谭延闿起军政要员无不出席。当时正值盛夏,吴獬却独自一人坐在教室里,身穿蓝布大褂裤,手持蒲扇,不与人交往。大家都不知这个怪物是何许人,后看见谭延闿前去与他攀谈,方知这是大名士吴獬,纷纷上前争睹为快。其恬淡若此。

  其实他有着豪侠之性,一心系念民生疾苦,见义勇为。临湘钱粮积弊极重,百十年都无法革除。光绪初年,他与邑绅刘兰洲禀请厘订,设培元局来董理其事,使滥收钱粮之事得到杜绝。他热心慈善事业,带头捐资办育婴堂,建桥设义渡,耗尽了他教书所得。

  吴獬能诗,工制义、古文。其制义八股文名传天下,有明代名家之风。曾广钧说“其诗文亦似明代名家。近而桐城、阳湖,远而唐宋八家,均不足以束君。盖无意为文,而风流隽永,天然有笔,足以永之”(曾广钧《同年吴凤孙先生遗刊题词》)。叶德辉的诗、古文、八股文均有特色,对吴獬的诗文、制艺评价很高:“湘人但知其工时文,不知所为诗、古文亦不愧作者。大令平时论诗主《文选》、三唐,论文不取八家法式。犹之,其为时文,不揣摩明天(启)、崇(祯),亦不落二方(方舟、方苞)及管韫山(管世铭)家数。每高吟朗诵,振笔疾书。文则由龙门、兰台,上溯周秦诸子,下亦学止于昌黎。诗则发抒性灵,近似寒山、香山两派,然词旨深厚,不失风人之遗。盖大令精熟选理,而机杼自成一家,此其所以难能而可贵也。”(叶德辉《不易心堂集序》)

  具体而言,因吴獬怀才未遇,常有处世不恭之态,且生性诙谐,又有忧国忧民之心,故其诗文喜急事加讽,语多诙谐调侃,明白易懂,却一针见血,但存仁人之心,可以警世道厚风俗,正人心。其门生李洞庭说:“并时诗文名若或有过之者,容有其人。求其不计一人之名,第思以苦语真意救世化俗者,未可复觏,盖千百年一人而已耳。然诗如《扫叶楼》《岳阳楼》诸作,或字有禅机,或语挟仙意,固已入九地、出九天,匪矜奇斗艳者所得望其项背也。文如《李氏两代节孝碑》《彭耐阶墓志铭》等篇,或沉浸诗雅,或孕育史传,亦大抵句重而义精,匪高语汉魏与附桐城、阳湖自豪者所易仿佛也。”(李洞庭《不易心堂遗集序》)应当说,这是中肯之论,道出了吴獬诗文的特点与地位。

  吴獬平生所作诗文联语很多,却不加爱惜,随作随散,死后其子收集遗稿成《不易心堂集》三册刊行,其数量不过其所作之十分之一二。另有《一法通》,系其经十多年的收集,将民间谣谚、谐联、警句等编纂而成,其文朗朗上口,通俗易记,成为风行一时的民间启蒙教材。近年何培金搜集其遗作,编成《吴獬集》出版。

  吴獬身体一直强健,冬不服裘烤火,晚年健步如飞。民国七年(1918),岳阳一带为南北两军交战之战场,吴獬屡受惊吓。二月初一,有士兵突然闯进其家,他吓得连忙逃避。第二天,吴佩孚来访。本来驻守岳州的吴佩孚对吴獬之才学十分仰慕,秀才出身,能文能武的他自称是吴獬的学生,并恳求赐给墨宝,吴獬即作“民国正需廉耻将,吾家曾出广平侯”一联写好相赠。可能闯入其家之兵为北兵,加上惊恐过度,吴獬未予晤见。至初四日,吴獬即驾鹤西去,时年七十八岁。一代才子竟死于骚乱,由此可知社会的安定于人之重要。

  (按:吴獬之孙吴继刚先生为我馆馆员,曾撰有《祖父吴獬事略》一文刊于《文史拾遗第1期(1990年),可资参考。此文所用材料来自曾广钧所写《吴凤孙先生传》《同年吴凤孙先生遗刊题词》、叶德辉《不易心堂集序》、李洞庭《吴凤孙先生墓志铭》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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