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湘树   杨砚池 

　　在那充满着种种神秘事物的苗疆深处，高椅这座小村落，藏身于雪峰山脉群山之中，凭临巫水而立，纵观天下之变。久月经年，元明清三朝更替，从高椅走出了进士、举人、贡生、千总等文武人才共293人，解放前高椅当地三百多户人家，就有七十余户人家是地主。而这些历史，都静静伏在高椅一座座明清古建筑的窗棂为它所构筑的城堡里。每一扇窗棂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扇窗棂都有着自己的故事，当我们顺着窗棂的指引走近一座山村一个家族时，可以感觉到历史深处的气息从那些窗棂上每一笔雕饰的纹路里升腾起来，在窗棂上斑驳不定的光影中飘浮，几百年来高椅杨氏的记忆，飒然而至，借着那些窗棂还魂，向来人倾吐着高椅杨氏的家族秘密。

高椅杨氏与窗棂文化 

　　高椅属苗疆，这里曾是中国“巫傩文化”盛行的重要地区之一，道教里的重要工具“辰州符”“辰州砂”的发源地，在高椅附近的高庙，曾出土过7000多年前的太阳鸟陶纹，而在高椅当地生活的侗族，很早就有了比较系统的宗教文化，侗族的鸟图腾崇拜在侗族日常生活中无所不在。杨氏得姓于周成王姬诵“剪桐封弟”时，杨氏源于姬姓王族，姬姓是黄帝之后，崇龙。我们可以想象，在高椅杨氏还没有迁入此地甚至还没有产生杨氏时，春去秋来，高椅的侗族等少数民族先民就已经在当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崇鸟尚巫，生活自成一体。直到南宋隆兴元年（1143）高椅杨氏的先祖通碧公辞官，走上了为寻一块风水宝地定居的道路，前后五代人花了124年光阴直到元代至元四年（1267）选择高椅定居，杨氏与高椅，才开始了命运的相逢，并从此如同一个锅里的锡与铅一样，彼此同化，诞生出了高椅杨氏，和高椅当地神秘的明清建筑群。

镇宅符

　　高椅杨氏先人，以“意”与“象”结合的思维模式，以易理和阴阳协调的原理，加上他们对杨氏宗族未来的美好期望和当地原产的宗教文化，创造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高椅窗棂。窗棂中无论是总体布局，还是局部处理，高椅杨氏先人都在不断运用那些他们带来的文化和当地文化结合的产物，强化着窗棂的宗族文化、宗教文化与艺术内涵。

密宗之见即解脱咒阎曼德加明王——咒轮

雕刻象征物在窗棂上的原因 

　　高椅杨氏先人希望将鬼神的神力以这些象征物作为“符号”来附在所居住的建筑上，以达到趋吉避凶、化煞、驱虫蛇的作用。能说明高椅杨氏先人雕刻这些象征物的原因的是各教派里的“符”“咒”“印”。 

　　符，代表灵界公文和法规，能请神送鬼；咒，通灵的密码和号令，能震慑鬼神；印，就是用手指结阵，五指分别代表金木水火土五行，能变换出无数阵法。 

　　这三者，都是用象征的手法来达到与鬼神沟通的目的。高椅杨氏先人正是按这个道理，将各种象征物雕刻在窗棂上作为符号来达到自己的意图。 

　　但是，还有些象征物并不涉及鬼神，而是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这些象征物就不是出于上面那个原因雕刻在窗棂上了。比如“一鹿蜂猴”这一雕饰，是借谐音来表达希望家里读书子弟能“一路封侯”官运亨通，同时，还能起到心理暗示作用，住在房子里的人出入时都会看到这些提示，让人时刻不忘。能起到同样作用的除了““一鹿蜂猴”外，还有“刀剑笔简”象征文武双全，同时又警示后人不要松懈，要加强对自身的修炼，还有象征科考的“连中三元”，象征丰收的各种蔬果等，在表达美好愿望的同时，也起到了类似座右铭的提醒作用。 

高椅窗棂中的凤比龙多 

　　我们在高椅当地找到了22所保存较完好的明清建筑，从这22所建筑里的窗棂上我们统计出凤凰共出现134次，而龙仅出现45次。而且凤较龙在窗棂中被创作者放在了更加显眼的位置，龙往往起拱卫、衬托凤的作用。这和汉族文化中“龙凤呈祥”的观念是有出入的。 

出现在高椅窗棂下方的“南方草龙”

　　且所有龙都不是汉族古建筑窗棂中常见的龙，而是被当地人称之为“草龙”的蛟龙，在云南东南亚一带叫做莽龙，在风水上一般来说它的寓意和作用就是两个：求雨和祭祀。当地人将汉族建筑中常用的龙称为“水龙”。 

长沙市马王堆出图的帛衣

　　在高椅窗棂上凤凰出现的频率是龙的三倍以上，是有着深刻的历史和宗教原因的。如前面提到的，在高椅附近的高庙就曾出土了有着7400多年历史的“太阳鸟”陶纹，长沙市马王堆出土的锦衣上绣有“太阳鸟”在右袖。在马王堆的帛衣中，两袖右日左月，满身用龙装饰，来衬托日月。月中的图案因为衣物破损无法看清，而日中的凤则非常清晰。日和龙的地位在中国文化中自然是日要高，而居于日中的凤的地位自然也因日的地位水涨船高比龙高了，龙在衣服上定位于衬托装饰的地位。 

　　在双凤鼓架中，双凤踏虎，虎是极威猛的动物，战国四川地区的巴人甚至将虎作为图腾来崇拜，可在这里却是凤的脚下降物。而鼓者，礼乐之器，用凤来背，可见凤在楚人心中的崇高地位。 

荆州楚墓中出图的“双凤鼓架”

　　在这幅画中是既有龙也有凤的。可画的中心位置画者却留给了凤，龙仅居于被凤驱使的地位（仅出现在画的左边一线，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掉），被描画得身体细小，凤却被描画得华丽有气势。从画者的“偏心”中我们也能看出龙凤两者在当地人心中地位上的差别。 

长沙陈家大山楚战国墓“人物龙峰帛画”

　　在这幅画中同样也是龙凤一起出现，但在此图中龙成了被御的，也就是拉车被骑的座骑，而凤却高坐在龙尾处，动作非常悠闲。两相比较，龙凤的地位差别不说自明。 

　　从上面几个文物中都可以看出，凤鸟（太阳鸟，又叫金乌，与凤同）都居于主要位置。楚文化崇凤而不崇龙，这些都说明在南方在高椅，凤在当地人心目中的地位，是高于龙的。而且，文物中的龙都不是北方所绘的那种威猛的龙，而是细长的，作为从属的龙。关于楚文化中龙凤崇拜的差异，林河先生在《中国巫傩史》中作了详尽的论述，但是，林河先生认为楚文化与南方巫傩文化是继承与被继承的关系。我认为这个结论有欠考虑。这一点是值得注意的，因为这与后面杨氏到高椅后的文化有重要联系。我认为，楚文化与巫傩文化是被同化与同化的关系。

长沙子弹库楚战国墓“人物御龙图”

　　根据《史记·楚世家第十》记载，楚人先祖是高阳，而高阳是黄帝之孙，黄帝是谁?是帮炎帝杀了现在苗疆里的先祖蚩尤的人，蚩尤被典型巫傩文化民族苗族奉为先祖，那么杀蚩尤的黄帝自然不可能是巫傩文化体系里的，而且，在《史记》里记载，黄帝王天下以后，才“南至于江，登熊、湘”，就是说，黄帝是在被尊王后势力才到达湖南一带的，之前江汉平原和湖南都是蚩尤势力的地盘。而在黄帝出生前的距今7400多年前，在高椅附近的高庙就已经有了太阳鸟的陶纹，说明凤是从巫傩文化里产生的。而且，楚虽自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但楚却是从周成王时被封丹阳开始立国的，祖先是黄帝一族的，之后又“子事文王”（像儿子一样侍奉周文王），到号称“我蛮夷也”时，楚国势力也仅到达江汉平原（今荆门地区）“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乃兴兵伐庸、杨粤，至于鄂。熊渠日：‘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所以，按林河先生自己的分法，楚文化的源头应该是北方的龙文化，楚文化之所以会在春秋战国大放异彩，是因为楚势力到达湖南以后，被当地的凤文化渐渐同化，龙文化下降到配角的地位，凤文化取代了龙文化成为主体文化。按现在的说法，汉族是龙的传人，汉文化应该就是龙文化了，在中国历史上往往是汉文化同化其他少数民族文化，谁知在中国历史上也有汉文化的前身龙文化被少数民族的文化凤文化同化的时候，而且还是大手笔。 

　　同样的，高椅杨氏祖先通碧公来自宋朝廷，宋时汉族文化基本已经成形，龙是居主体地位的，凤是居从属地位的。所以杨氏初到高椅时，是带着汉族文化来的，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因为当地大多数居民都是苗侗瑶等被汉族驱赶到苗疆的凤文化的遗民，杨氏反而成了当地的少数民族，被当地的侗族同化了。所以，楚文化被凤文化同化的一幕在几千年后的高椅再次重演。高椅杨氏是在元代定居在高椅的，现在我们能看到的是明清的建筑，一个朝代的时间，汉族杨氏就成了侗族杨氏，龙主凤从就变成了凤主龙从。正是因为这个变化，今天的我们才能从高椅窗棂上看到在汉族建筑中基本看不到的凤比龙多的怪现象。 

　　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个现象。要知道，高椅建筑群的风水布局之精巧，可夺天工。从天上鸟瞰，最外围是渔网状，中间是八卦状，最里面是梅花状。布局之精巧深得易理。那么高椅杨氏先人就不可能不知道湖南属南方，八卦里是离卦是“离也者，明也，万物皆相见，南方之卦也”。“乾为马，坤为牛，震为龙，巽为鸡，坎为，离为雉，艮为狗，兑为羊”（见《说卦传》）。离为雉，雉，能飞的野鸡，公鸡被认为最阳之物，而野鸡是能飞的鸡，能上天的鸡，在天上的阳就是太阳，所以，太阳鸟的原型可能就是野鸡，即野雉。 

　　而《白虎通义》（汉官方所修，有一定权威性）载：“离为鸾”。鸾者，凤也。俗话说到哪个山头唱哪首山歌，到了南方凤的地盘，多供奉下风，尊崇下风，自然是理所应当的。 

　　从自然环境上来看，是因为高椅是典型的山区农业经济，农业是打理植物的，而对植物生长来说最关键的是什么?是太阳。离卦的卦德就是明亮美丽，日照万物茁壮而生。而鸟的作息和太阳是紧密联系的，而且鸟可以在天上飞，在先人们看来鸟就是人与太阳间沟通的使者，于是鸟便有了神性，便有了凤凰和风凰崇拜。 

　　但龙虽比凤少，却也不是没有龙。这就又要提到同化问题上了。楚人和高椅杨氏，虽然被当地的凤文化同化了，但其骨子里是龙文化，流的是龙的血，因此虽然被同化崇凤了，但对龙依然不肯轻易舍弃，仍然将龙用在生活里。这就是楚文化、高椅杨氏文化和当地巫傩文化最明显的不同之处。巫傩文化崇凤，但不崇龙，南方少数民族虽然有崇蛇的，但没有崇龙的，龙崇拜主要存在于长江以北。这种草龙，用在建筑上可以避煞，驱虫蛇。而且，建筑上一般我们只能看到龙的一支角，龙头的方向决定避煞的方向。 

　　同时，从龙口里的纹饰似水纹波浪来看，似乎高椅杨氏仍然保存了北方水龙能兴云吐雨的功能。 

　　在汉族传统文化里，“龙为百虫之长，凤为百禽之长”，所以高椅杨氏的先人们雕刻龙在窗棂上，是认为在气候较炎热湿润的湘西南山区可以让虫蛇看到龙后退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