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王文清  作  贺孝武  校点注释 【1】 

　　潇湘、蒸湘、沅湘，三水皆纬流，而经之者湘水也。湘源出阳朔，至永州，潇水入焉，曰潇湘【2】；至衡州，蒸水来会，曰蒸湘；卒与沅水合于沅江，日沅湘。此三湘之所由名也。【3】 

　　顾考之者往往于三湘则详，而湘之源则略焉。阳朔山，或以为属零陵，或以为属兴安，说己不一。【4】甲戌秋，余至粤西，呼土人为前导，探湘水所自出，始知湘水当源于海阳山。【5】海阳山即《志》所谓阳朔，属今桂林郡灵川县。【6】山高七八十丈，广五六十丈。山下有洞门，广约二丈余。洞内逶迤，甚昏黑。因持火炬入，可容千余人并行，履下作金石响，风凛冽如在重泉冰窖中，偶一言欬，辄轰然有山鸣谷应之致。【7】行二十余丈，遇一潭，广可三十余步，深不可测。映以火炬，盎然发清光。问以小石投之，良居镗铬有声。【8】火光闪烁，明灭无定，亦未知其中有鱼龙异物否。潭周围无迳路，有缘不可以渡。土人告余日：“此即湘、漓二江之源也。”【9】徘徊久之，寒气不可留，遂出洞口。有清浅小水，吐入一石涧中，涧广才尺许。土人指之曰：“此涧涓滴细流，四时不绝，乃湘、漓二水之咽喉也。”沿涧行半里许，有宋时海阳山神惠济侯庙址。又里许，见小涧一线窅深，【10】渐下渐阔。至兴安之山东村、太平堡诸处，其水遂成一大江。盖小江日夜所注，淳滀既盛，【11】而又别有两大水自东西来助也。东则一水逆来，起于兴安之东乡白水洞。洞下有深塘名杉木江。逆过车田村，穿龙虎岩；跗岩再上，【12】南折至江东村，约百余里入江。西则一水顺流，自灵川、兴安之长江岭，顺过豪猪田村，至太平堡，约二十里入江。盖湘江为主，而东、西二水为之附庸，至此合流以成其盛。湾漩至渼潭，潭深且广，水停积若不流。【13】去海阳洞口已九十里矣。潭下半里许，江水洪禀，中横一洲，名铧觜。【14】觜长数里，广不过二十步，高止数尺，逆大江而踞中央。湘水至此，辄分左右二江。夫沿江上下二十余里，两岸多危岩绝壁，独此觜砂石碎砾，无巨石陡岸，乃独当金江奔腾之冲而力捍之，【15】俾分为二。土人云：“此觜低且薄，往往春夏暴涨，亦不能汩没之，【16】水退如故；终古完固，不见其有溃决崩壤之形。”亦一奇也。江上有伏波庙，意者伏波之灵爽，实为呵护之乎。【17】觜北有大天平坝一座，南有小天平坝一座。此二坝即楚、粤二水分界承流之处。南流者为漓水，北流者为湘水。此湘水所由出也。而从此入零陵，达衡阳、过长沙，会沅朗，三湘于是争汇矣。 

　　潇水出九疑三分石，【18】经零陵县西北入于湘。蒸水(《汉志》作“承水”)，出邵陵界耶姜山，【19】至重安县，又合界塘水；再经重安之南，又受零陵之武水；至湘东临蒸县(今为衡阳之北)，注于湘，谓之蒸口。志所称：“水气如蒸”是也。沅水出益州郡，经辰溪(今麻阳)诸溪洞，水若渐，辰、溆、沅、酉诸水俱附此。【20】过武陵，东注龙阳，至沅江，与湘水合。【21】此三湘之所由称。 

　　此数水者，一经而三纬，皆出深崖幽邃中，行二千余里，以合于江而达于海。其渊源有本，其流行有渐，其支派有条，其分合有序。夫三湘既合之后，固极浩荡之势矣。究其滥觞，不过三十步之潭。潭外涧不过尺余细流，而涓涓绵绵，遂至于此。天下事，由浅而深，积小成大，下而善受之不穷者，固如斯乎。

　　赏析： 

　　本文作者王文清(1688—1779)，号九溪，是清前期著名经学家，雍正朝进士，先后两次出任岳麓书院山长，著有《周易中肯》、《周礼会要》等，诗文也颇有时名。本文名为《湘水记》，实际上主要记载的是1754年他对湘水源头的一次私人考察。这比去年某媒体组织的“湘江源之行”早了257年。本文以细腻的笔墨记录了湘水如何从“涓滴细流”汇合成“金江奔腾”的渐变过程和具体路径，颇具科考价值。 

　　何谓“三湘”，至今争论不休，本文却得出了正确的结论，记曰：“潇湘、蒸湘、沅湘，三水皆纬流，而经之者湘水也……此三湘之所由名也。”《湘水记》不仅是游记，也是经世之作。文章结尾指出，湘水“渊源有本，流行有渐，支派有条，分合有序”，从而悟出“天下事，由浅而深，积小成大，下而善受之不穷”的道理，难怪魏源要把它收入《皇朝经世文编》。

　　[注释] 

　　【1】本文录自清《皇朝经世文编》卷一一七，另据《湘城访古录》参校。 

　　【2】潇湘：潇水在永州潇湘关(一名湘口关)今零陵县西北与湘水合流后，称潇湘。蒸湘：蒸湘二水在今衡阳市北合流后，称蒸湘。沅湘：沅水源出贵州部匀县，流经自湖南黔阳县下始称沅水(即沅江)，经沅陵、桃源等县，至汉寿县注入洞庭湖。纬：织的横线，与“经”相对。引申指东西向。经：与“纬”相对，指南北向。 

　　【3】沅江：今沅江县。三湘：一说乃“漓湘、潇湘、蒸湘”亦即湘江上、中、下游的合称。 

　　【4】零陵：今永州市。兴安：今广西兴安。说己：说法和记载。己，“纪”的本字。 

　　【5】甲戌：即乾隆十九年(1754)。粤西：广西粤，我国古代南方的少数民族。土人：土著居民，本地人。 

　　【6】灵川县：今广西县灵川县。向：过去。 

　　【7】履：鞋。金石：钟謦类乐器。重泉：深泉。欬（kai）：咳嗽。 

　　【8】步：古以六尺为一步。盎：通“央”。央然，尽然，极其。间(jian)：空隙。此处犹言“偶尔”。镗：象声词。 

　　【9】迳(jing)：《玉篇》：“径，步道也。”迳与径音同义通。漓：漓江，又称漓水。桂江上游阳朔以上之水名。 

　　【10】惠济侯：待考。窅(yao)：深远。 

　　【11】渟滀(tingchu)，汇聚。 

　　【12】跗：足背。跗岩，从岩底部流过。 

　　【13】湾漩：(江水)弯曲回歪。渼(mei)：潭名。 

　　【14】铧觜(huazhui)：洲名，以洲形而名之。觜，特指鸟嘴。 

　　【15】砾(li)：小石。金江：犹言大江。金，深。 

　　【16】汩没：淹没。汩(gu)，沉沦。 

　　【17】伏波庙：所祀或为后汉光武帝时伏波将军马援。马援，东流名将。字文渊。曾南征至武陵，进击“五溪蛮”，并病死军中。灵爽：指神明、精气。沅朗：似指朗州。 

　　【18】九疑：山名。“疑”一作“嶷”。又名苍梧山。在湖南宁远县南。三分石：山中地名。 

　　【19】邵陵：郡名。晋太康中避司民昭讳改昭陵郡为邵陵郡。治所在邵陵(今邵阳市)。隋开皇九年(589)废。 

　　【20】《益州：州名》辖境主要为我国西南西北大部分地区。洞：疾流。辰、溆、沅、酉：皆沅江支流。 

　　【21】武陵：今常德市。龙阳：今汉寿县。沅江：今沅江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