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曲家白诚仁的艰苦历程
时间: 2015-08-14 11:08
李欣
2011年12月14日下午四时,中国当代著名作曲家白诚仁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生命的华彩乐章,戛然问画上了休止符。
听到白诚仁不幸去世的噩耗,我竟一时无语,悲从中来。他的声音与容貌仿佛就在我的耳边和眼前,使我心中尘封已久的记忆,一下子变得鲜活起来。无奈阴阳两相隔,脉脉不得语。谨以此文,供奉灵前,纸短情长,哀思绵绵。
在通往艺术高峰的道路上,并不是一马平川,而是山高水远。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昂贵的代价,甚至毕生的精力。在这艰苦的历程中,古往今来,有多少顽强的跋涉者,他们自强不息,一往无前,走着自己的路,谱下了自己的歌……
(一)
1955年金色的秋天,一列南去的客车,穿过富饶的东北平原,驰过雄伟的山海关,呼啸着、飞奔着。这时,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年轻人,久久地伏在窗口,仿佛还在凝望沈阳南湖畔那静谧的校舍、明亮的课堂,口里在喃喃地说:“再见了,母校!”
这个年轻人名叫白诚仁,1932年农历五月初六生于四川省成都市。巴山蜀水的壮丽风光,哺育了他纯朴的情感,天府之国的艰难生活,陶冶了他刚毅的性格。白诚仁生而不幸,当他还未出生,父亲便离开了人间;当他还未成年,母亲又溘然长逝。他的童年,没有父爱;他的少年,又失去了母爱。从此,年长的大哥挑起了家庭沉重的负担。但大哥是一位风度豁达的学者,不为柴米油盐所压倒,纵然是一贫如洗,也常呼朋唤友,抚琴高歌。他们弹唱《阳关三叠》、《苏武牧羊》,又常唱些川剧和民间小调,用以抒发悲壮的情怀。年幼的白诚仁在这样的环境中耳濡目染,加上他的记性好,嗓音又亮,许多歌曲,尤其是民间小调,他一听便会。上中学的时候,他的歌唱天赋得到很好的发挥,有时音乐老师因故不能来上课,每每都让他来代课。1952年,东北鲁迅文艺学院到四川来招生,他以优良的成绩被录取。当时他的家境仍很困难,他背着一床四斤重的旧棉被,带着左邻右舍送给他的三四块钱下了关东。
东北鲁迅文艺学院,它的前身是“延安鲁艺”。这所具有光荣传统的学院,随着革命的步伐,从陕北转战到了东北。它坐落在沈阳市南湖畔。尽管战争早已结束,这里仍留着战争的创伤。学院四周到处是断垣残壁,破堡塌壕。就在这片废墟上,建立了新中国第一个艺术学院。白诚仁生也有幸,他到校的第二天,就领到了助学金。天还未寒,组织上又给他发下了一套新棉衣。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啊!多年失去的母爱,在这里重新获得,祖国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自己的儿女,党和人民省吃俭用,要培养出自己的知识分子。
在校三年,先后有三位苏联教师担任过白诚仁的声乐老师,尽管他进步很快,成绩优良,但他总觉得不满意。后来他知道胡静华教授是教民族唱法的,他马上就向胡教授请教。这一下他觉得舒展自如,对上了路。每当课余或假期,他就专心致志地学唱“东北大鼓”、“山东琴书”、“京韵大鼓”和各个地区的民歌。他越学越感兴趣,简直到了入迷的程度。有一次他为群众唱了一段“东北大鼓”,在座的一位老艺人拍手叫好,还以为他是地地道道的关东汉子哩!
在学习声乐的同时,他还选修了指挥与作曲。当时他并没有想到几年后,他要在漫长而又艰苦的音乐创作道路上跋涉,更没有想到要成为一个有名的作曲家。他认真地做着每一道习题,也有意识地运用一些民间调式,写点即兴小曲。在这宽松的学习环境中,有着难得的选择与自由,为他日后的艺术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转眼,三年的大学生活结束了,他本来可以回成都,也可以留沈阳,但他的志愿是下到基层去。“哪里的民歌好听,我就到哪里。”这是他常说的一句话。正好这时湖南省有关部门到“东北鲁艺”来要人。院党委书记觉得白诚仁是最好的人选,便对他说:“你去是合适的,这也是你的志愿。那里的少数民族有好几个,民族音乐相当丰富,是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啊!”同时又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这是一条非常艰苦的艺术之路,希望你勇敢地走下去!”白诚仁点了点头,欣然答应了。
一个初秋的早晨,他告别了母校,踏上了南去的列车,奔向他陌生而又向往的地方——湖南。
(二)
美丽富饶的三湘四水,自古以来既是“鱼米之乡”,又是“歌舞之乡”。在这块土地上,居住着汉、苗、土家、侗、瑶等民族。他们祖祖辈辈相亲相爱,世世代代辛勤耕耘。在生活与斗争中,产生了浩如烟海、绚丽多姿的歌曲,抚育了无数有出息、有作为的艺术家。
白诚仁来到湖南,立即被分配到了省民间歌舞团,受到领导与同事们的热情欢迎。参加工作的第五天,便随剧团到瑶山演出。第一场演出安排在县城。白诚仁是第一次正式登台演出,他选了几首自己认为好听的歌曲来为瑶族群众演唱。可是却引不起台下观众的共鸣,这使他感到苦恼。正在这时,剧团领导建议他利用演出空隙去搜集民歌。
有一天深夜,白诚仁为瑶族同胞演出后,刚入梦乡,忽听得对面山上传来一阵瑶歌。那清脆悦耳的歌声,在这宁静的夜空中飘荡。那滔滔汩汩的音乐,就像一道清泉,从他的心上流过。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直接从生活中听到民歌。他听得如痴如醉,感到心胸豁然开朗。第二天当朝霞升起的时候,他翻越了几架山梁,找到了昨夜唱歌的那位女歌手,学会了那首民歌。于是,他尝试着把这首瑶歌进行改编,很快写出了他的处女作《合作化高潮进瑶山》。不久,剧团回到县城,白诚仁在第一次登台演出的舞台上演唱了这首歌。一曲未终,台下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重复唱了三次才走下舞台。
演出获得成功,在群众中产生了反响,也在白诚仁的心中激起了波澜,前后演出的效果,引起了他的深思,也将影响他一生要走的道路。他决心从学习民歌开始,努力缩短和群众的距离。
从此,他一边参加演出,一边搜集民歌。1961年到1963年,他又重返母校,在作曲系学习、深造,系统地、全面地学习和掌握了中外作曲技巧。在群众生活的沃土中,在浩瀚的民歌海洋里,他不但掌握了大量的民歌,而且逐渐了解熟悉了群众的生活习惯和思想感情。舞台艺术的实践,使他更直接体会到群众的欣赏习惯与艺术趣味,他要用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去反映火热的现实生活,去歌唱祖国永恒的春天。
(三)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白诚仁用五年的时间,踏遍了武陵、雪峰、五岭、罗霄、衡山几个山系,深入到洞庭湖区和丘陵地带,进行采风。他不畏艰险,不辞辛劳,风尘仆仆,长年奔波在瑶山苗岭的山路问,活跃在侗寨土家的歌堂上。凡是当地唱歌跳舞、斗牛赛马、吹芦笙、踩铜鼓、赛龙舟、玩花灯,都有他的身影和足迹。往往为了搜集一首歌,他不知要访问多少村寨,越过多少高山。渴了,喝一口路边的凉水;饿了,啃一口随身带的干粮;天黑了,就在老乡家投宿。
有一次,他在湘西采风,听说在花竹山里有一位老歌手,会唱一首很好听的民歌,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能学会。可是眼下这位老歌师傅却得了重病,生命垂危。白诚仁一听,真是心急火燎。他想:不能让这首民歌失传。事不宜迟。于是,他连夜走了几十里山路,赶到了老人的病榻前。弥留之际的老人,被他这种精神感动了,用生命的最后一点力气,断断续续地给他唱着。老人唱一句,白诚仁记一句,终于把这首优美的民歌从死神的手中夺了回来。后来,他根据这首民歌,创作了《花竹山上飞凤凰》。虽然老人早已离开了人间,可是花竹山的这只“凤凰”,却仍旧在人们的心中飞翔……
类似这样的事例,充满了不少传奇的色彩,在他采风的路上,到处都会碰到。他每搜集到一首民歌,总是爱不释手,反复学唱,细心琢磨。有时兴奋得半夜也难以入眠,仿佛见到失散多年的故友,仿佛得到价值连城的珍宝。他像一个孩子跑进了宝山,又像一只蜜蜂飞进了花丛,他从这丰富的音乐泉源之中,尽情地吸取养料……
记得有这样一件事:白诚仁采风来到一个村庄,许多好奇的人都围上来问他:“省里的干部口也,你是来搞么子的咯?”白诚仁说:“我是来搜集民歌的呀!”那些人一听都乐了:“山歌子哪个还不晓得打咯!你搜呀集呀有么子用场呀?”白诚仁笑着对他们说:“这些山歌子比金子还贵。黄金有价,民歌无价。”在那段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白诚仁的生命是那么充实,那么幸福!
是啊,一个崇高的信念在激励着他,使他风雨无阻,百折不挠。有人给他计算过这五年所走的路程:舟车除外,步行数百里,得歌三千首。
(四)
在漫长的艺术征途上,白诚仁一步一个脚印地艰苦跋涉着。几十年来,他无条件地深入生活,联系群众。不论是在洞庭湖畔,武陵山下,还是在巴山蜀水,苍山洱海,都留下了他采风的足迹,洒下了他辛勤劳动的汗水。田问地头,他曾和农民一道耕播收割;工矿车间,他曾与工人们一块忘我操作。炮火连天的战场,他曾同战士们一起同生共死。多少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英雄事迹,深深地刻在他的记忆之中,时时在激动着他创作的灵感。每当他进入艺术创作时,眼前就浮现出许多逼真的画面,耳边就回荡着许多优美的旋律。这些生活的激情,化作700多件各具特色的声器乐作品,描绘了700多幅色彩各异的音乐意境。他善于从民歌和外国音乐中吸取营养,大胆创新,不落窠臼,不拘一格。在他的笔下,一些极平常的劳动场面、新婚喜庆、摇橹放排、挑茶采莲,都被描写得如诗如画,情景交融,呈现出来的音乐形象生动鲜明,斑斓多彩。他思想敏捷,想象丰富,歌曲像泉水一样,从他的心底涌出。他的作品,曲调清新,旋律优美,热情奔放,质朴自然,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
大家熟悉的《挑担茶叶上北京》,是根据湖南城步山歌的音调创作的。全曲采用变奏曲的曲式结构,通过歌曲音乐主题的三次变奏,使歌曲的情绪不断变化,逐步高涨。最后借用农民常打山歌来抒发内心激情的手法,插入一句高腔山歌,使情绪推向高潮。
与《挑担茶叶上北京》齐名的另一首歌曲《洞庭鱼米乡》也是白诚仁的代表作。这首歌曲是根据湘中地区的平腔山歌和洞庭号子《打乐乐冬》的音调创作的。由于原来的平腔山歌唱的是“朝南岳”的内容,情绪低沉、压抑。根据歌词内容的需要,白诚仁对原有曲调进行了较大的改造,同时改用高腔演唱。高吭的音调,舒展的节奏,明亮的旋律,塑造出八百里洞庭波澜壮阔、风光秀丽的动人景象。
这两首经典歌曲是白诚仁艺术生命的巅峰之作,也是他回报三湘父老的一份珍贵厚礼。
为人们所称道的《苗岭连北京》这首歌,白诚仁用生动活泼的音乐语言,创造了一个新鲜的艺术形象。歌曲开始的“山高青又青”这段慢板山歌是对那“山泉潺潺,茶园青青;银渠盘山,梯田迭翠”的苗山景象的描写。接着“筛碗苗山茶,献给解放军”一段轻快活跃的旋律,表现了热情好客的苗族同胞和人民子弟兵之间的鱼水情谊。这里有对景物的描绘,有对人物的刻画,全曲有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和苗山特色。
从寒冬进入早春,白诚仁刚过不惑之年。正年富力强,精力充沛。随着思想、技巧的日臻成熟,对生活的观察、体验和认识也更加深刻了。因而,他的歌曲创作有了新的飞跃和突破,佳作迭出,迎来了他又一个歌曲创作的高峰期。
1978年底,他以敏锐的目光和感触,看到改革开放给少数民族农村带来的新气象,满怀激情地创作了合唱《围坐火塘唱苗歌》。由于他有着深厚的民族民间音乐根底,所以在再现苗族男女青年对歌的特定环境和生动场景时,便能得心应手,充分运用苗族高腔、平腔的音乐素材,创作出了耐人寻味的诗一般的意境,具有亲切的民族气质。而他为青年朋友写的《我爱大自然》、《春暖桃花源》、《小背篓》等歌曲,更是别具特色,精干凝炼,朝气蓬勃。
值得一提的是:1990年,初出茅庐的宋祖英,唱着((小背篓》登上了春晚,她唱着《小背篓》获得了全国“青歌赛”民族唱法三等奖,唱着《小背篓》走进了海军政治部歌舞团。一时间,《小背篓》唱红了大江南北,成为广大青少年最喜爱的歌曲之一。白诚仁也为此感到无比的欣慰。
(五)
2008年春天,一列北去的客车风驰电掣般地向前飞进。洞庭湖、岳阳楼、武汉长江大桥……一一从眼前闪过。一位伏在窗口的老人却无心欣赏祖国山河的壮丽风光,他急切地眺望前方,还嫌这列车行驶得太慢。他宽阔的前额,刻下了一条条五线谱似的皱纹,炯炯有神的眼睛,显得更加深沉。但是由于常年的操劳,头发已经稀疏,白发已爬满双鬓。他,便是53年前从东北来到南方的那位年轻的音乐工作者白诚仁。
这次,由湖南省委宣传部牵头、中国音乐家协会、湖南省音乐家协会等多家单位联合承办的《白诚仁音乐会》将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当他得到这个喜讯,心中无比激动。这不仅圆了他的世纪之梦,而且阔别多年的同学、师长也将在北京重逢,在他的音乐会上欢聚。他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大学生,也是沐浴党的阳光成长起来的作曲家。对党、对母校有着特殊的感情。他带来了丰硕成果,要向他们汇报。
在这半个多世纪的岁月里,他先后担任过湖南省歌舞团团长,中国音乐家协会理事,湖南省音乐家协会主席、名誉主席,湖南省政协常委,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等职。但岁月的流水没有消磨他的创作激情,反而使他生命的河床更为宽阔,奔流得更为欢畅。他笔耕不辍,勤奋创作,从未间断。多少个日日夜夜,他伏在钢琴上,弹奏出在心中涌动的旋律。多少个风风雨雨,他伏案疾书,谱写出感情深处跳跃的音符。他一生中创作的声器乐作品已超过700余首,其中有80多首灌制了唱片,流传国内外。他创作的合唱歌曲《围坐火塘唱苗歌》,荣获全国民族团结歌曲二等奖。《我爱大自然》荣获全国“八十年代新一辈”歌曲奖,《祖国我的母亲》获得湖南省青年歌曲奖;《竹篱笆》获得湖南省歌曲创作奖。大型歌剧《花灯瑶》,大型歌舞《潇湘风情》,电影《枫树湾》,舞剧《风雷颂》、《红缨》,舞蹈《巴人》、《猴儿鼓》等剧(节)目中的音乐,均由他执笔完成,受到广大观众的喜爱。他的许多作品,在湖南省举行的“首届音乐周”、四川省举行的“蓉城音乐会”和总政歌舞团,都进行过演唱,得到了观众和同行们的一致好评。还有不少作品,被中央乐团和中国艺术团、中国音乐家演出团、湖南省歌舞剧院分别带到日本、加拿大、坦桑尼亚、肯尼亚、多哥、朝鲜、波兰、香港等国家和地区演出,得到国际友人、海外侨胞的称赞。
当列车徐徐开进北京西站,白诚仁像远道归来的儿子,扑向母亲的怀抱。是兴奋,是激动,他流下了一行晶莹的泪水!
这天,《白诚仁音乐会》的演出非常成功。那台具有中国气派、民族风格和时代特色的节目,赢得了全场观众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这掌声,仿佛来自五十多年前遥远的湘西边城;这掌声,是发自观众心底的喝彩;这掌声,更表达了人们对这位艰苦历程的跋涉者、群众喜欢的作曲家由衷的敬意!
白诚仁手捧鲜花,再三鞠躬谢幕。这是多么辉煌、多么完美的谢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