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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刊-诗词联话篇

时间:   2015-01-15 08:01

论情真

  

胡静怡

  

  历届中华诗词大奖赛的评审标准只有六个字:情真、味厚、格高,情真摆在首位。诗词的所谓情真,即是流露真实的情感。抒写深切的感受,倾泻内心的诉求,迸发心灵的呐喊,并不是无病呻吟,更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笔者曾在《长岛骊珠序》中这么写过:“歌也咏也,须倾肺腑之言;泣之诉之,宜吐肝肠之痛。隔靴瘙痒,枉赋登楼;走马观花,何云赏景?不有切肤之痛,则无放胆之言;倘非慑魄之情,必是违心之语。”这,就是本人对情真的理解。

  

  情有多类,譬如亲情、爱情、师生之情、战友之情、朋友之情、邻里之情、民族之情等等。如何写好这些情,如何写出能感动别人的真情,这是当代诗词创作中亟待解决的问题。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我们不妨从品味古人之作开始,先从感性认识上体会写情的深浅高下。

  

  例举三首唐诗,都是写友情的,且都是脍炙人口的千古名篇。第一首,李白《赠汪伦》: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第二首,还是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第三首,元稹的,《闻乐天授江州司马》: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不知诸位尊意如何,笔者浅见是:虽然三首都是千古名篇,但就写情而言,其深浅程度要分低、中、高三个档次。为何如此言之?待笔者一一道来。

  

  《赠汪伦》开篇两句纯粹是叙述,交待一个时间、地点、人物,一无鲜活的意象飙动,二无浓郁的感情色彩。当然,第三、四句十分出彩,这一比喻前无古人,这也是这首诗流传千古的原因所在。如果没有这两句,这首诗就成了废品。但,讲良心话,绝非对先贤不敬,即使有了这两句,这诗也并不十分感人。为什么“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王伦送我情”?前面有感情铺垫吗?没有。既然无感情铺垫,无来龙去脉,便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难道踏歌相送就情深千尺吗?这一理由是站不住脚的。当代官员们检查视察,夹道欢迎,挥手送别者纷纭如过江之鲫,难道真情均深达千尺么?鬼扯腿!当然,我们不能责怪李白没写出深切动人的感情来,因为他们两人本来只是泛泛之交而已。李白游桃花潭时,只不过在汪伦家打过几顿秋风,既不是钟子期之于俞伯牙,更不是漂母之于韩信。写此诗者,应酬而已矣。说一句漂亮话恭维恭维,岂可当真?

  

  《送孟浩然之广陵》则真情毕露。虽然开篇两句同样交待时间、地点、人物,但点明了“故人”这一非同寻常的关系,渲染了“暮春三月,江南草长,群莺乱飞”的送别的氛围,流露出淡淡的惆怅,较之《赠汪论》开篇,多了一层情感的铺垫。尤其是三、四句,“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虽然只是白描,但我们绝不能把它看淡了。这里按时间顺序有四个层次:孤帆——远影——碧空尽——天际流。作者伫立于江滨码头,目送友人乘舟东下,一片孤帆缓缓离去,渐行渐远;慢慢地慢慢地,这片白帆的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化成了江烟水雾中的一个小点,时隐时现;而后,这个小点消逝于万里碧空笼盖下的地平线外;友人走了,不知再见于何日,诗人呆呆地遥望着滚滚的长江,胸间也奔涌着思念之波涛,久久不能平息。这四个层次,寓情于景,淋漓尽致地吐露出一派依依惜别的深情!

  

  《闻乐天授江州司马》开篇便向人们展示出一幅悲凉凝重的画面:残灯无焰,鬼影幢幢,惨凄阴深,催人泪下。这一意象之营造为后文做足了感情的铺垫,作出了心理的暗示。“此夕闻君谪九江”一句便在这一氛围之中自然顺势而出揭示正题。第三句震撼人心:作者本已病卧床头苟延残喘,垂死挣扎,行动维艰,骤闻此讯便惊坐而起!可想而知,这一“惊坐”需要多大的能量爆发!倘不是如闻晴天霹雳,极度震惊,又何能倏然而坐!结尾一句“暗风吹雨入寒窗”。悲愤之情,溢于言表。风岂分明暗?窗岂有温寒?明为景语,实为情语。世道之昏天黑地,令人窒息,前途无望,日月无光;朝廷之宠佞谗忠,无比寒心,同病相怜,狐悲兔死。至于惊坐而后,做了什么,想了什么,作者什么都没说,给读者留下了无限的回味空间。“此时无声胜有声”!

  

  这首诗较之《送孟浩然之广陵》,感情更为浓烈深厚,因为它积蓄了惊心动魄的震撼力。白居易收到元稹这首诗后,回信说:“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至今每吟,犹恻恻耳。”可见该诗感人至深之程度。如果说李白与孟浩然之间是挚友之情,那么元稹与白居易则为契友之情,患难与共的生死之情。

  

  通过对上述三首作品的解读与赏析,我们应该解决了第一个问题:什么叫情真,怎样的诗才称得上情真的作品。下面我们来讨论第二二个问题:如何把自己的作品写得情真。

  

  要解决这一问题,必须具备一个首要的前提,那就是:作者必须对所写的题材真正有深厚的情感,真正被写作的对象所感动。如果你自己都没被感动,你又怎么能感动别人?如果你自己的心灵都没经历过震颤,却妄图去震颤别人的心灵,岂不是痴人说梦?我们一些诗友热衷于写大题材大事情,追潮流,赶时髦,年年写“五一”、“七一”、“八一”、“十一”,年年写“两会”,写道德模范,写奥运冠军,写神舟飞天,写蛟龙潜海,如果这些事你:亲身经历了,真有深刻的体会,当然可以写,而且可以写出感人之作。但是,大多数作者并无真切感受,只能隔靴瘙痒,泛泛而言,徒然空喊几句豪言壮语,浪费笔墨纸张而已。比如道德模范,你与他一起生活过吗?你亲眼目睹过他的感人事迹吗?他的一举一动你了如指掌并时刻震撼着你的心灵吗?恐怕大多是道听途说吧?与其写没有亲身经历深切感受的事,不如写天天在身边发生,十分熟知的事。真情实感方可动人,鹦鹉学舌惹人生厌。五代词人冯延已写过一首《谒金门》,开头就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南唐中主李璨当场就跟他开了句玩笑:“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其实某些大事件大题材,同样“干卿何事”,每年写,能写出新意,写出真情么?所以,我说想要感动别人,必先感动自己!

  

  当然,作者光有真情,并不就代表一定能写出情真感人的作品。两千多年前夏朝最末的一个君主桀,荒淫残暴,臣民恨之入骨。有人歌曰:“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愤恨之情显而易见。作者情不真么?非也。作品感动人么?亦非也!那么,作者内心已具真情而后,怎样才能写出情真之作呢?依笔者浅见,如下“四有”可供参考。

  

  一有:有我。

  

  “我”是事件的参与者,直接亲眼目睹了事件发生的全过程,受到了真切的感官冲击,得到了猛烈的心灵碰撞,这些冲击的震波和撞击的火花,由“我”实景实情的展现在读者面前,让他们感同身受,便十分真切。常言道,“看戏掉眼泪,替古人担忧。”观众为什么掉眼泪,甚至痛哭流涕呢?无非是演员们真正进入了角色,把自己的喜怒哀乐溶入到戏剧人物之中,令观众身临其境而已。我们写诗,一如戏剧演员,必须进入角色,让自己的喜怒哀乐感染读者,能使读者与你一同喜悦,一同悲伤,一同愤怒,一同欢庆,才算成功,才叫功德圆满。前面所提及的“孤帆远影碧空尽”,就诗中有我,“垂死病中惊坐起”,更是诗中有我。李白的另一首赠友之作《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也是诗中有我的典范。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在杜鹃凄惨的啼叫声中,你被贬谪去蛮荒之地,我却无法陪伴着你,只能把一片愁怀付与明月,让它守护着你的平安!这是一份多么珍贵的真情,直可一咏三叹,砭人肺腑!

  

  杜甫的《闻官军收复河南河北》同样诗中有我,感人至深: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作者闻讯先是喜极而泣,难以自抑,“忽传”、“初闻”、“却看”、“漫卷”连续四组动作,把惊喜的心情刻画得淋漓尽致;而后“即从”、“穿”、“便下”、“向”又四组连续的动作,则将归心似箭的急迫情绪展示得毕露无遗。其质朴纯真之情感以十分明快的节奏表达出来,读者之心灵难道不会被深深地打动么?

  

  当代诗人贾来天的《忆包产后首次种麦》也是一首诗中有我的成功之作:

  

  塘边种麦雨频催,不觉云红日已回。

  

  鲤戏鳞波离岸去,鹊衔弯月上枝来。

  

  犁开希望藏沟垄,播下欢欣挂脸腮。

  

  衣湿风寒心底热,粮丰仓满烫三杯!

  

  二有:有意象营造。

  

  意象是诗词的生命,意象干瘪的作品是枯燥无味,毫无生命力的。意象营造的成功与否,直接关系到作品情感的表达,直接影响到作品的感染力。

  

  《闻乐天授江州司马》其所以摄人心魄,就离不开该诗首尾两句的意象营造。

  

  白居易《长恨歌》中的一段: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该段写安史之乱以后唐明皇回到长安对杨玉环的深切怀念,通过一连串的意象来渲染李隆基心底的凄凉。秋草、落红、萤火、孤灯、钟鼓、繁星、冷瓦、寒衾等等,作者无所不用其极,以揭示出李氏内心的悲惨世界,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写景是为了抒情。

  

  借景而以言情,故王国维言:“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王实甫《西厢记·长亭送别》中《端正好》一曲,意象更为密集,全曲六句,五句写景: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这一系列的意象营造,无非是借萧瑟的秋景烘托凄苦的别情,为“总是离人泪”做足情感铺垫,使离情更为真切感人。

  

  当代诗词作品中也有不少营造意象的成功范例,叶嘉莹教授的《临江仙》即其中之一:

  

  一片冻云天欲暮,长空败叶萧萧。蓟门烟雨白门潮。几回月上,回首恨难消。

  

  莫向荒城寻故垒,秋来塞草全凋。北风吹晌万林梢;倚栏人去,雁影落寒郊。

  

  三有:有细节描写。

  

  细节描写,在小说创作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因为细节越生动,反映事物的面貌就越真实,表现人物的性格就越鲜明,情感也越浓烈。诗词作品中,如果注重细节,也能在感情世界的揭示上发挥出事半功倍的作用。

  

  孟郊的《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这首诗脍炙人口的主要原因不在于“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而在于“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密密缝”便是细节描写。试想:自发老母亲独坐于昏暗的灯光之下,为远行的爱子缝制衣裳,老眼昏花,手指颤动,但不肯停歇片刻,一针一针,密密相缝,缝入深沉的母爱,缝入早归的期盼。这一腔爱子的真情,就是从这密密缝的手指间流淌出来,注入到我们每一位读者的心田。

  

  元稹的《遣悲怀》之一: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这是元稹悼念亡妻韦氏之作,中间两联写韦氏生前夫妇二人的四件生活琐事:看到我出门没体面衣服穿,就连忙翻箱倒柜地去搜寻;我没钱打酒喝,就死乞白赖地缠她,她二话不说,拔下头上的金钗去换钱;家里经常以野菜充饥,她不但毫无怨言,还吃得津津有味;家中没柴火,她便去扫老槐树的落叶为炊。这些生活琐事,便是细节。因其细节真实,所以这位贤妻良母的形象也就十分丰满,栩栩如生,而作者想念妻子的凄苦之情更显真切。

  

  其实,《送孟浩然之广陵》三、四句,同样可视为细节描写,正因其画面层次分明,所以情感毕真。

  

  当代词人沈旭娜的《鹧鸪天·卖爆米花的小女孩》也写得细节入微,真情毕现:

  

  灯火长衢近岁时,红衣旧帽坐街墀。圆珠笔正沙沙写,爆米花香薄薄吹。呵手冻,借光微,小城雨雪莫相催。容她写到春风起,梦想飞如彩蝶儿。

  

  四有:有矛盾转折。

  

  内心的矛盾纠结,实际上是一种情绪的煎熬,这种情绪的煎熬,可以激起心潮之惊涛骇浪,冲击读者的心灵,引发共鸣。高明的写手善于制造心理矛盾,曲折回环,撞人心扉,动人心魄。白居易《卖炭翁》中的两句:“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其所以扣人心弦,就是因为揭示了卖炭翁的矛盾心情。“夜来城外一尺雪,”卖炭老人“晓驾炭车辗冰辙,”冰天雪地,寒讽凛冽,腹饿衣单,人何以堪?在此饥寒交迫之际,老人还只盼望着老天爷再冷一些,再冷一些,好把这车炭多卖几文钱。读到此外,我们读者之心难道不为之滴血么?然而,后来这车炭竞被皇宫中人强行拉走,濒临生活绝境的老人“身上衣裳口中食”之唯一希望也彻底破灭!宫市之残酷掠夺,朝廷之腐败黑暗,岂不令人发指!

  

  《红楼梦》中的一曲《枉凝眉》催人泪下,原因就是曹雪芹制造了理想与现实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令人的心理难以接受,直欲为之痛哭。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正因为曹雪芹牢牢地掌握了人们“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心理,紧紧抓住了读者热切期盼木石前盟得以实现之意愿,故意用语言的钢针一轮又一轮地来锥刺读者的心灵,极尽折磨之能事,谁能忍受得了?

  

  王巨农先生的《无题·有序》,同样用揭露主人公内心矛盾的手法来刺痛读者的心灵:

  

  柳色年年绿涨深,东君一别邈难寻。

  

  红颜早付潺潺雨,自首犹存耿耿心。

  

  老去镜圆今夕梦,归来人剩旧时音。

  

  行舟欲系千斤石,又怕寒生隔岸衾。

  

  结尾一联,女主人内心矛盾之纠结,实实令人肝肠寸断!

  

  长春女诗人邵红霞也是制造心理矛盾的高手,她的《除夕日怀念婆母》一诗,十分真挚感人:

  

  岁月成尘土,仙凡十二年。

  

  慈容犹历历,怀念更绵绵。

  

  怕过迎新日,重回别恨天。

  

  休撩夫婿痛,灶下独潸然。

  

  除夕乃一家团圆、欢聚喜庆的日子,而她却“怕过”,有违常理,这便是作者制造的第一个矛盾。既然是忌日,公开祭拜一番便了,而又不,仅“灶下独潸然”,这又是一个有违常规的矛盾。就是这一个个矛盾和纠结,展现了作者的真情。婆媳之间,千古以来都是极难处理的关系,所以有人曾写了这么一联规劝世人:

  

  女无不爱,媳无不憎,劝天下家婆,减三分爱女之心而爱媳;

  

  妻何以顺?亲何以逆?愿吾侪人子,将一点顺妻之意以顺亲。

  

  作者为人儿媳,能对婆母有如此深情,实属难能可贵。

  

  笔者《虞美人.因结石切除胆囊,戏而有作》,也试图通过矛盾和转折来剖露自己的内心世界,博取读者共鸣,不过功力尚欠,收效甚微:

  

  平生胆大言无畏,哪管权和贵?此时割去最开怀,免得他年重上斗争台。

  

  幸而留得心肝在,不比和珅坏。有心无胆又如何?胜过比干丞相哭朝歌。

  

甲午孟夏于长沙怀虹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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